陆漭际推着车,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如往常一样梳着简单的马尾,几缕毛茸细软的头发零碎在后颈上,像极了婴儿的胎毛。她的校服松松垮垮的,太大了,看起来很不合身。奇怪的是,任何东西到了她身上,尺寸好像都会自动放大,就连她肩上背着的书包,也显得巨大而累赘,还挂着只幼稚的玩偶。
    那玩偶的存在感过于强烈,左摇右晃个不停歇,陆漭际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
    憨态可掬的玩偶突然停止摇头晃脑,它的主人像是想到什么,停在了路中间。
    陆漭际跟着也停下,问她:“怎么了?”
    “李郁冉说她订的位置抬头就能看到烟花,我才想起来,唉算了,都走出好远了。”云栀收起惋惜,继续往前走去。
    刚走出两步,就被人从身后猛地拽住书包。
    陆漭际捉住她背包上的玩偶问:“她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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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收了她什么好处?”
    “没有。”
    陆漭际静静地看着她。
    云栀撇了撇嘴,“今晚的餐厅是她订的。”
    “还有呢?你给我送巧克力那回,是不是也拿人好处了?”
    云栀心虚地移开眼神:“没……没有。”
    “向云栀,别费那心思了。”
    “你怎么那么小心眼?交个朋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不需要。”陆漭际嫌弃地弹开玩偶,“还有,你别总收人东西。”
    “没分到不乐意?我七你叁。”
    陆漭际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六四,这总行了。”
    “不行,向云栀你这是在贱卖我的人格。”
    “切。你应该感到庆幸,你的人格还值点儿臭钱,在我这儿一文不值。”
    陆漭际黑着脸,一声不吭地跨上车座骑远了。
    云栀以为他独自回家了,也不在意,慢慢悠悠地边逛边走,到了十字路口,才发现他停在马路对面的红灯下等。
    绿灯亮起,云栀还没踩上斑马线,那人又骑上车先走一步。
    到了下个路口,又是如此。
    下下个路口,云栀没有穿过绿灯,而是等陆漭际骑远了,一屁股坐到路边的公园座椅上。
    她走累了打算歇会。
    屁股还没坐热,身后传来大惊小怪的呼唤声,“唉,这不是陆漭际他奶吗?”
    “别乱叫,我有名字,我叫向云栀,我还知道你叫武恭。”
    武恭拍着篮球走上前来,“这么厉害啊,那你知道我其实还叫恭武吗?”
    “少诓人。”
    “真的,我爸姓恭,我妈姓武,我以前就叫恭武。”
    云栀半信半疑道:“那你怎么突然改跟妈妈姓了?”
    就在这时,陆漭际拧着急刹停到她面前,语气些许上火,“你不走呆在这儿干嘛?”
    “唉,老陆?我跟你奶在这聊天呢。”武恭笑着上前搂肩膀,又侧头对着云栀说,“刚说到哪儿了?哦改名改名,害,他两离婚,我被判给我妈,武盼霞指望我能改头换面,就给换了名。”
    方才陆漭际的语气令云栀感到不快,她怒目瞪着对方,对方也回瞪过来。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武恭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气氛这么凝重?不会是我的事迹给你两听难过了吧?唉,你们怎么不说话?”
    云栀移开眼神,笑着说:“武恭,你猜我第一次听到你名字时,听成什么?”
    “武功,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武功?”
    “错,是蜈蚣,蜈蚣精的蜈蚣。”
    武恭摸着下巴道:“要说蜈蚣精那也得是老陆,他特爱买球鞋,也不知道是长了多少双脚。”
    云栀憋着笑,故意不去看陆漭际,“那你喜欢原先的名字还是现在的名字?”
    “嗯……现在的吧,搁以前老是被兄弟们占便宜。”
    云栀问:“什么意思?”
    “他们都喊我老恭。”
    “噗,我猜你一定很享受。”
    武恭得意道:“那可不,他们一叫我老公,我骨头都酥了,叁分球哐哐投。”
    “真假?这么管用?”
    “你别不信,你可以问老陆。”
    “他也喊过你老公?”
    “嗯呐,老陆声音太苏了,他一喊,我就哐哐往对手篮筐投叁分,贼准。”
    云栀笑作一团,“哈哈哈武恭,你真有意思。”
    陆漭际忍不住打断道,“武恭你少胡扯,你不是打篮球去了吗?怎么在这?”
    武恭沮丧着脸,“局没组起来。你们这帮狗东西,平时藏得够深啊,一到节日怎么个个都跑去约会?”
    “我问你怎么在这?”
    “行吧,人嫌狗厌的,都觉得我碍事。”武恭摆了摆手,“我走了,不打扰你们小情侣约会了。”
    云栀连忙解释:“我们不是——”
    陆漭际打断道:“向云栀你走不走?还要在这坐多久?”
    她扭着头赌气道:“我走不动。”
    “上来。”
    “……”
    “快上来,绿灯要结束了。”
    “别催。”
    陆漭际载着她避开人群,骑上湖滨大道。
    零点尚未到,烟花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红的绿的黄的,夜幕上炸满五彩斑斓的火光。云栀抬起头时,脸上也微微倒映出奇异的光芒,红的,绿的,还有黄的,五光十色,像湖泊。
    幽深的湖水住着她陈旧的记忆,湖面掀起一阵微风,无意间把往事打捞起。她忆起了从前,也是这条路,烟花也是这般绚烂,她同样坐在陆漭际的后座上。
    像是在自言自语,云栀轻轻地说:“人长到十八岁不会停下呢,而是会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陆漭际猛地捏住刹车,回过头去。
    云栀静静地回望他,脸上突然浮起一抹很淡的笑容来,“陆漭际,我再也不会骗你同李郁冉见面了。”
    “哦,好。”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也别再骗我,说什么他会停下来等我们。”
    “云栀……”
    “走吧,回家。”
    “不等零点了?”
    “还要几个小时呢,不想等。”
    “好,我带你回家。”
    云栀坐在他身后,捏住他的校服衣角,他们穿梭在朦胧的树影中,来到熟悉的路口,缓缓停下来等待红灯。恍惚间,她像是听见李郁冉呼唤自己的名字。
    她探头往路边去寻。
    空无一人。
    路边再没有人叫她的名字,也再没有人笑着说:你们好啊,我是云栀的哥哥。
    云栀几乎要被悲伤吞没。
    又驶过几个路口,他们回到楼前树下,陆漭际将车停在漆黑的楼道里,出声道:“到了。”
    云栀半天没有回应。
    他感到有些奇怪,便跺了下脚,橘色的应声灯亮了起来,云栀捂着眼睛走上台阶。
    他默默地跟着。
    云栀沉默地开锁,拔钥匙,关门,然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不稍片刻,背后响起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你怎么不开灯啊?”
    “你来干嘛?”
    “云栀,我家电视坏了,我想看跨年演唱会呢。”
    “电脑不能看?”
    “我知道你家换了超大屏的电视,云栀你别小气,我可是把家里的零食都带来了。”
    “我爸妈要睡了。”
    “少来,我知道你爸妈不在家。”
    “……”
    他们靠在沙发上,观看热闹非凡的跨年晚会,电视机上一闪而过的脸庞各个都洋溢着快乐与希望,仿佛跨过零点,世界便会焕然一新,人们便能迎接到崭新的自己。
    陆漭际全程搂着抱枕昏昏欲睡,一到零点又准时醒来,他惺忪着眼问:“零点了吗?”
    云栀望了眼窗外的烟花,轻轻嗯了一声。
    陆漭际掏出手机来,拨出去一串号码。
    云栀问:“你在给谁打电话?”
    “陆枞然。”
    “……他会不会已经睡了?”
    “笨蛋,有时差,他那里才中午,唉通了,喂哥。”
    话筒那头传来清亮好听的声音,“嗯?你谁呀?打错了吧?”
    “你少装,话费直飙着呢。”
    陆枞然笑了两声,“怎么想起给来我打电话?闯祸了?”
    “没闯祸,就是想跟你说句……呃……”
    “说句什么?”
    陆漭际突然把手机塞进云栀手里,“让云栀跟你说吧。”
    “云栀也在?”
    “然然哥,晚上好,哦不,中午好。”
    “嗯。云栀,中午好,哦不,晚上好。”
    云栀听出对方有意逗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然然哥,漭际他想跟你说,他想你了。”
    陆漭际急哄哄地辩解道,“向云栀你别胡说八道。”
    陆枞然一副信以为真的语气,“真的吗?”
    云栀避开一旁争抢的手,将手机移到另一边耳朵,“真的,我看到他坐在自行车上偷偷哭了。”
    陆漭际静静地望着云栀,意外地没再反驳。
    “他不会是想换新车,妈不同意,委屈哭了吧?”
    “他是看到车后座,想起你载他的时光,思念过度哭了。”
    “这么没出息?唉不过,我好像没载过他,这小子不乐意来着。”陆枞然突然拔高音量,“漭际,我载过你吗?”
    陆漭际望着云栀,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漆黑的夜晚,电视光源在他们脸上投射出彩色的光芒,陆漭际看见云栀冲着自己调皮地眨眼,就像是频闪,他的心里突然弥漫出繁杂的雪花点来,他的脑海中塌陷一片,信号全无。
    “然然哥。”云栀对着电话那头轻轻地说:“漭际他还想跟你说句新年快乐。”
    “你们也是,新的一年,希望你们两个快快乐乐的,少打点架。陆漭际,听见了吗?别那么幼稚了。”
    陆漭际夺过电话,敷衍道,“嗯嗯挂了。”
    “什么太平洋警察,管得真宽……”他嘀嘀咕咕地按着手机,讶异道,“欠费短信这么快就来了。”
    云栀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陆漭际。”
    “嗯?怎么了?”
    “谢谢你。”
    陆漭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打着岔,“哈哈,漭哥人好吧,以德报怨。”
    “陆漭际,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额……云栀你呢?”
    “希望新的一年里,开开心心。”
    “我也这么希望。”陆漭际目光温和地望着她,“云栀,我真不愿见你难过。”
    黑夜模糊掉他们的棱角,他们看不清模糊的彼此,但又都卸下坚硬的伪装,用最柔软的一面示人。云栀愣愣地望着他,她惊异于血脉相连的力量,性格迥异的两具肉体却长出相似的影子来。
    陆漭际借着黑夜的掩护,吐露出尘封的心事,“云栀,我想代替他陪伴在你身边,就当是……你就把我当作是他。其实,李郁冉说的也没——”
    他顿住了,因为云栀突然抱住了他。
    云栀央求他:“别说了,我们一直这样,不要变好不好?鲁莽鸡,我们就这样吧,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我不想发生改变。”
    陆漭际僵硬地坐着,好像听见一声悠远尖锐的忙音,他迷惑地看了眼电视机,电视上的人正在欢天喜地地载歌载舞。
    原来是耳鸣了。
    那她刚才说的话还是真的吗?
    温热的体温告诉他怀抱是切切实实存在的,那她的话……
    “云栀。”
    “嗯。”
    他轻轻的说:“你想怎么样都好,我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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