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之蘅提醒:“除夕夜宴我是要随阿爹进宫的。”
    太子思考许久,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洛之蘅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太子话音一转:“那便减几笔罢。”
    洛之蘅:“……”
    没安稳落地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阿兄……”洛之蘅无奈地唤,“一定要是这个图样吗?”
    “我觉得孔雀很好。”太子一锤定音,“一定要是这个图样。”
    “……”洛之蘅叹了叹。
    行吧。
    无端给绣娘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洛之蘅愧疚又心虚。于是不断地把图样简化,去掉尾羽上精美的花纹,寥寥几笔,只能依稀看出孔雀的身形,少了几分尾屏展开时的惊艳。
    太子颇觉不满。
    洛之蘅把笔一放,侧眸看向他:“阿兄若是再指手画脚,便自己来画吧。”
    太子幽怨道:“……你威胁我。”
    洛之蘅没搭腔,眼中明晃晃地写着“就是威胁了,你待如何”。
    太子:“……”
    太子没奈何,被威胁到,无精打采地退到一旁。
    洛之蘅终于可以安静地把图样完善,努力在简化的同时,达到太子的心意。
    画完后,她终于想起征求本人的看法:“阿兄觉得如何?”
    太子觑了觑她的神色,确认她不是在走过场,沉吟道:“我还想再加两笔。”
    洛之蘅正要问他打算怎么加,就见了他朝她伸出了手。
    洛之蘅心领神会地把笔递给他。
    本以为太子定然要在尾屏上做文章,却见炭笔落在孔雀图样的旁边,平滑地勾出几条曲线。
    洛之蘅疑惑:“这是什么?”
    “洛水。”太子满意地直起身,看着洛水环绕着孔雀,频频点头,“既然孔雀开屏是为求爱,那总该有个明确的对象。”
    说着,似有若无地瞟了洛之蘅一眼。
    洛之蘅:“……”
    悔不该跟他多嘴那一句。
    顶着太子的目光,洛之蘅强自镇定道:“阿兄,容我提醒你一件事。”
    太子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洛之蘅一本正经道:“我阿爹也姓洛。”
    太子:“……”
    太子:“………………”
    第69章
    诡异的沉默爬满整个房间。
    洛之蘅话音落地,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僵在原地,露出茫然不解的眼神,转瞬似是反应过来,神情空白,难得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呆滞。
    许久,太子终于回过神,看着洛之蘅的眼神极为复杂,半是咬牙切齿半是无可奈何地喃喃:“……洛之蘅,你可真会煞风景。”
    洛之蘅:“……”
    她也着实没有料到这句提醒会给太子如此大的打击。
    洛之蘅反思片刻,提议道:“不如就把这象征着‘洛水’的线条去掉,只拿‘孔雀’做标记,阿兄以为如何?”
    “不如何。”
    洛之蘅数了数内心没散尽的愧疚,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兄想要如何?”
    “……我现下没有办法直视这个图样了,”太子看着洛之蘅幽幽道,“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重画”,叫她连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洛之蘅万万没想到,最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说她不在意多画几幅,但太子实在是挑剔,她着实是不想再重温方才的噩梦。
    她指了指先前的几幅成稿,怀揣着微渺的希望问:“……阿兄若不然从这几幅里挑一个喜欢的?”
    “洛之蘅。”
    洛之蘅乖巧地“欸”了声。
    “我从小就没有学过什么叫‘将就’。”太子语调轻飘飘的,意有所指地反问,“你学过吗?”
    洛之蘅:“……学过。”
    太子瞥她一眼。
    洛之蘅字正腔圆地续上:“讲究。”
    太子:“……”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是徒劳。
    洛之蘅叹了声气,也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好重新坐回桌案前,拿起炭笔任劳任怨地重新画。
    她铺开张空白的宣纸,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既能画得叫太子满意,又能让太子忘掉那句话的阴影。
    虽然没有问过太子对新图样有什么想法,但之前的几番交流,足以让她意会。
    要独树一帜,更要别出心裁。
    尤其是,虽然孔雀临水的图样被太子否掉了,但是他显然还是对这个意象满意的。
    洛之蘅苦思冥想半晌,打好腹稿,认真在图纸上勾画起来。
    精致细腻的图样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
    ——是一支孔雀尾羽。
    轮廓流畅,其上整齐地排列着繁复的线条,精美又不失华丽。
    最后一笔落下,洛之蘅终于松口气,献宝似的把图样递出去。
    太子瞥向洛之蘅:“还缺点东西。”
    洛之蘅原本觉得奇怪,她已经在深刻体会太子要求以及不让绣娘难做的情形下,竭力把图样画到最精美,哪还会缺什么?她左看右看瞧不出问题,只好疑惑地望向太子,想让他解惑。
    谁料一抬眼,正对上太子直勾勾的眼神。
    直白得几乎满溢出来。
    洛之蘅霎时明白过来,目光游移不定地飘起来,磕磕绊绊地道:“没、没缺啊。”
    她不敢看太子,自然也就错过了他眼中掠过的一抹无奈。
    洛之蘅紧张地抓着炭笔,忽然听到太子问:“叔伯过两日就能到盛京了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洛之蘅莫名其妙地点了下头:“阿爹信上说最迟腊月二十七就能进京,正是后日。”
    “那你知道——”太子顿了下,眼神锁在洛之蘅身上,“等叔伯进京安顿下来,我是要请外祖登门求亲的吗?”
    洛之蘅被他灼热的眼神笼着,羞赧得手足无措。
    她硬着头皮点头,嗫嚅道:“……知道。”
    虽然从云间寺回来后,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件事。
    但早已心照不宣。
    “我们是要成婚的。”太子轻叹道,“你总是……可怎么是好。”
    他体贴地没有说出“害羞”二字。
    但语境摆在这里,洛之蘅焉能不知?
    “洛之蘅,我们两个日后是一体的。”太子慢慢道,“我会叫你的阿爹‘阿爹’,你会叫我的外祖‘外祖’。我们祸福同担、喜乐共享,会一道用膳、一道散步,会一起迎接春暖夏盛、秋实冬寒,会携手度过四季余生。我们还会住在同一屋檐下,会同床共枕,甚至会……诞育只有着我们血脉的后代。这些,你都知道吗?”
    洛之蘅呐呐不语。
    她当然知道。
    但“成婚”二字太虚无飘渺,好像就只是一个喜庆的仪式,仪式过后的种种,她似乎都一无所知。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就连“阿娘”的称呼都有些陌生。
    可有些画面,随着太子的描述,好像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依稀记得,她幼年在花园中玩闹时,即便阿爹笨手笨脚,还是会小心翼翼帮阿娘整理绣线的场景。
    记得每逢谈天时,阿娘微一皱眉头,阿爹就会立刻递上茶水好让她润喉的画面。
    还会记得,那年她和阿娘随阿爹来盛京述职,也是一个冬天,大雪洋洋洒洒,阿爹穿着朝服就要进宫,却被阿娘抓着一定要他加一件大氅的情形。
    明明阿爹不情不愿,却还是在阿娘要给他穿大氅时弯下了腰,垂眸看着阿娘时勾起了唇角。
    ……
    洛之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似乎一下子就懂了太子的意思。
    他们会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会互相见证对方的余生,或荣耀,或狼狈,所有的一切都与对方共享。
    “阿兄……”她终于抬首,喃喃地坦诚,“我只是觉得,有些像做梦……”
    从在云间寺,她愿意随他下山的时候,她就把余生交托在了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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