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柄利箭穿过安平王妃的心?脏, 她死?不瞑目地睁大双眼,嘴角汨汨流出的鲜血,流入她还在翁动的嘴唇, 染红了舌尖。
    而另一柄箭穿过的,则是秦爻的心?脏。
    太后惊诧地张大嘴,忘了反应。秦爻是她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把?剑从未失过手, 所以?她从未想过, 这把?剑会有断裂、碎在她面前的一天。
    楚南瑾亦有不小的反应, 他?以?为以?秦爻的能力,完全足够救下太后和安平王妃,可是他?为何……
    可秦爻中箭身亡,谁又会得知他心中所想?
    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停了, 被雨水冲刷过后的血垢散发出腥臭,阳光探出云层,风平静好, 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与密密麻麻的光斑一起浮现出来的,是暗藏在幽州城各处的锦衣卫。裴斯鸣营下的几个军队被策反,跟着锦衣卫一齐攻打下来。
    裴斯鸣早知以昭成帝的手段,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他?早有后招, 故而即便见属下节节败退, 手里也?失了太后和安平王妃这两个筹码,仍气定神闲地立着。
    “陛下不必大费周章, 恐怕你不知?, 我早已飞鸽传书,令京城的逸王部署行动?, 此?时应是已经逼宫成功,不日便会来幽州迎我入京,早在楚南瑾踏出皇城的一刻,天就已经变了,你们不论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裴斯鸣摊了摊手,得意而又故作无奈地叹息。
    趁着外头混乱一片,下属掩护他?离开,却?只走了几个台阶,顿住脚步,挑起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蓉姬。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了,裴斯鸣是对蓉姬有过真心?的,所以?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心底仍泛起不小的涟漪。
    蓉姬性?子太倔,一点儿也不像他后宅那些唯命是从的女人,却?也?是令他?着迷的一点?,只是他?威镇四座,怎可栓死在一个女人身上,蓉姬知?晓这点?,也?没约束过他?一个又一个地纳姬妾。他唯一对不起蓉姬的地方,就是荒唐过度,将主意打到了纯云身上,以?至着了旁人的道。
    但他?绝不可能向一个女人低头认错,蓉姬今日主动?找来,想必是要向他低头了。抬眼瞥过蓉姬手里端着的茶杯,故作不耐道:“你怎么来了?若有要事,等一切定下来再说?。”
    蓉姬并没有离开,少有地轻言细语道:“总督喝了这口茶再走吧,妾花了一下午精心?准备的,一片心?意,希望总督能允。”
    她眉眼中少见的低顺和温柔,想必是在月光堂磋磨来的,裴斯鸣心?情舒畅,便允了她的请求。
    蓉姬合上杯盖,退至一旁,躬身温顺道:“总督慢走。”
    码头边仍在激烈酣战,眼见他?们这边占了上风,王治延的心情却仍很复杂,众目睽睽之下,裴斯鸣已被掩护离开。
    楚南瑾曾命常守暗中追踪调查北蒙国人,王治延奉命调查之时,将常守搜来的情报整合在一起,逐步分析。
    裴斯鸣本是前武兆大将军捡来的弃子,因自小显露出远超于?常人的谋略,被武兆大将军当成最器重的继承人培养。可后来,武兆将军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处斩首,裴斯鸣则因为在军营颇有建树,又不是武兆将军的亲生血脉而躲过一劫。
    他?看似雄韬伟略,多次在战场上击退敌兵,背后却?中饱私囊,吞了不少朝廷拨来的赈款。而这些?资金的流水,都流向了北蒙国某不知名的军队里。
    王治延根据这些?流水账,渐渐挖掘出潜藏在水下的真相。原来,裴斯鸣表面骁勇无双,背地却?损公肥私的缘由,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是本朝人,而是北蒙国一位亲王的遗腹子。
    幸免于?杀身之祸,却?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裴斯鸣并不感激朝廷的手下留情,反而欲望滔天,不甘再俯首称臣,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布局。
    亲王在北蒙国的旧部十分听从裴斯鸣的命令,并时刻等待着他?在本朝称帝,大振北蒙国的雄威。
    裴斯鸣在幽州立足多年,除非板上钉钉的证据,否则难以动摇他的地位。只要有他?活着的一天,就一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只要他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即便不能在本朝继续做总督,也?会回到北蒙,以?他?的谋略,必定会再次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王治延捋着不存在的长须,颇为忧心?地说?道。
    楚南瑾斩钉截铁道:“裴斯鸣必死无疑。”
    王治延想起偷偷告密的蓉姬,不知?楚南瑾是使了何手段让蓉姬倒戈,想必他?早有盘算,却?仍是忧虑道:“还有京城,若逸王真的造反……”
    姜念兰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楚南瑾的袖口,指了指那名毫不起眼的小厮,问道:“那个人,真的是父皇吗?”
    王治延一拍掌心?,便要往那边走去,“对了,我还没向陛下请安!”
    楚南瑾制止道:“王大人不用去了,那人不是陛下。”
    王治延懵了:“啊?”
    等围剿的官兵落入败势,已无回天之力,小厮缓缓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撕下了脸上的□□。
    众人惊讶地张大嘴。
    “常守?!”
    一张□□竟骗过了在场大多数人,包括精明如斯的裴斯鸣,如此?精湛的演技,倒让所有人赞不绝口。
    战场结束后,锦衣卫的人架着两个用白布掩着的担子,询问楚南瑾该如何处置。
    姜念兰不免唏嘘,那一柄箭正中安平王妃的心?脏,当场毙命,她出卖他?们的行踪,落得?如此?下场是她应得?。而秦爻背叛过父皇,得?知?昭成帝未身死?,也?无颜见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正是认为同赴黄泉,才是最?好的宿命安排。
    两具尸体最后被安排运回京城,不论过往行迹,遵从该有的礼仪规制下葬。太后受了惊吓,被扶上渡船,等她入舱后,众人也三三两两地登船。
    当下的紧要,是回返京城,彻底平复这场风波。
    却?在此?时,探子传来紧急情报。
    三日前,逸王有异动?,集结私兵,将皇城包围了起来,裴斯鸣这些?年虽不在京城,手却?伸得?很长,逸王纨绔,朝臣之所以?站队,正是因为裴斯鸣,只要逸王有所动?作,他们也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裴总督下达的命令。
    按照时间推算,若逸王起反成功,现在皇城之上的禁军都被换成了他?的人,只待他?们进京,便能一网打尽。
    这就是裴斯鸣有恃无恐的“后手”。
    突变的局势让众人忧心地皱起眉头,王治延认为他?们应当静观其变,沿路打听皇城的情况,等到合适时机再入京,但他?的提议很快被楚南瑾驳了回去。
    楚南瑾道:“外乡风光虽好,不如归乡。”
    众人即便观点?一致,也?不如楚南瑾的一锤定音,各怀心?思地散去,对几日后的局势忧心忡忡。
    姜念兰心?情沉重且复杂,有些话盘旋在嘴边呼之欲出,按理说?,她和楚南瑾的关系尚未破冰,她没法放下面子去主动找他,可是她思念父皇,即便那一场宫变是做戏,但父皇早就病入膏肓,也?不知?能承她的儿孙福到几时,她心?里急切,直到按捺不住再一次从床榻上起身。
    自从楚南瑾的身份揭晓后,两人还未完完整整地好好说上句话,还有那些?隐秘难以?启齿的过往,叫她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向艄公要了壶陈酿,一口下肚,腹中烧起的火热雄起了她拇指圈大小的胆量,趁着这股子劲,她咚咚敲响楚南瑾的房门。
    “我有话想对你说。”
    木门推开,姜念兰刚生?出的勇气忽又退缩,对视的眼即刻挪开。楚南瑾好似知?晓她要说?什么,却?偏生?颇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她好不容易将话说了出来,却?有些?结巴:“王大人说?,留守京外才是最?佳决策,你却?做了相反的选择,是不是求胜心切?我、我也认为,若现下没有与裴斯鸣抗衡的能力,不如先退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念兰是觉我鲁莽,整治不了姜尤那个废物?”
    姜念兰咬了下唇,懊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若不是你与父皇同谋,愿意牺牲自己,背上弑君的骂名,姜尤和裴斯鸣也不会这么快露出马脚。从前你对我做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仍将你当作我的好兄长,我敬重你,自不会认为你比不过姜尤,只是关乎性?命安危,还是得?从长计议,莫要操之过急,自乱阵脚。”
    “念兰既知?晓,当初宫变的目的是揪出裴斯鸣的狐狸尾巴,就不该与我生?疏至此?,门口风大,进来说?话吧。”
    说?罢,他径直走进房内。姜念兰不知所措,沉寂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茶水入杯声潺潺,楚南瑾道:“但还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不想做你的兄长,这份敬重,念兰还是收回去吧。”
    姜念兰本低头默声盯着垂落脚尖的裙裾,听到他?这一番话,心?倏然一紧,不知?该将目光往何处放。
    胸襟下,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好似要随时蹦出来一般,她强行压制下去,才不让绯红的面色再透出别般异样。
    她暗恨自己不争气,他?不过轻描淡写的一言,她竟将他那些逾矩的劣行忘了干净,一颗心?竟想朝着他?靠近。
    她屏住呼吸道:“夫子曾教过我尊兄敬长,亲近手足,但兄妹应以?礼敬之,过则逾矩,我是一国公主,皇兄如今又是皇帝,自不能任意妄行,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会当作以往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也请皇兄如是。”
    “念兰不好奇,我为何为会与陛下演这一出好戏,自污令誉?既知晓我并非良善之辈,也?该知?我不会怀揣贤良之心?。”
    姜念兰犹疑问:“为何?”
    楚南瑾语调悠悠地解释:“陛下耳目精明,我在国公府为你安排的替身欺瞒不了太久,然而强弩之末,纵然知?晓我为何辈,也?无法覆手翻转局面。他唯一可以利用的,唯有我对你的这一颗真心?。”
    真心?……
    他?对她的真心?……
    耳廓充斥着来回拍浪的潮水,如鼓声阵阵,一片绯色延绵的桃林出现在沿岸深处,她茫然闯入,不经意被染得面色绯红。
    “所以?,事成之后,陛下不会再拘束你我之间的事,但凭你的心?意。但你知?道的,念兰,我不会与你只以兄妹相称,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日,我对你的渴望只增不减,我不可能看着你心?许他?人,不可能看着旁的男子接近你。你是我的人,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但不会允你离开我身边半步。”
    “别说?了……”
    她的心里涌出很多场景,与他?相互相依、同生?共死?,让人眷恋而悸动?,但不过瞬息,锋利的利爪将温情的假象撕碎,一幕幕的不堪倾泄露出。
    甜蜜与苦涩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她脊背下弯,微微颤动?着,好像骨髓拨动?灵魂在抽痛,许久,一颗炙热跳动的心终于冷静了下来,她缓声道,“皇兄现在口口声声地说着爱我,但我怎知?你不是如从前一样,只是想利用我,皇位、权利你都得?到了,阻碍的路障你也即将铲除,你却?说?这都是为了我,你让我如何去相信?”
    她抬起半弓着的腰,“正如我被你禁于东宫,整日焦虑不安,以?为能见到父皇,却?亲眼目睹他?身死?,你说?这都是计谋,但往后的日子里,我如何分辨何为真,何为假,我于?你而言,是否还是计谋中的一环?”
    “我从前对皇兄百分百地信任,但这份信任已被皇兄亲手打碎,再也?拼不回来了,即便皇兄将我强留在身边,我也?只会满怀憎恨,再无从前的敬重。是,父皇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再无从前强大,皇兄若趁着这濒碎的防线为所欲为,我也?无法反抗,只是开弓便无转圜之地,你我也再回不到从前,只是皇兄若心?意已决,还请放过我一段时日,父皇最?后的日子里,我只想让他?看见我每天开心开心……”
    他?们的重逢便是算计的开始,他?识她,却?不认她,任她在无法自拔的漩涡里痛苦挣扎,成了个任人耻笑的痴儿。他与父皇联手,也?不过铲除异己,对他?利远大于?弊,即便他?后来有所醒悟,当时行径也?不过被迫为之,但她只能做到假装一切未曾发生?,而他?对她造成的伤害,远不是此就能解决的。
    两人之间沉默寂静了许久。
    楚南瑾本可以对她的退缩置之不理,只要将她留在身边,心?在不在他?身上,也?没什么不同。可是她脆弱得好像随时要透明的身躯,像极了婚宴上手足无措的小花,心?脏被狠狠震颤,他?即便铁石心?肠,也?再无法看她这般模样。
    他?又怎么能做到将她留在身边,却?忍受着她不爱他?呢?
    不过一步之遥,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手落在她如织的秀发上,等心?中的钝痛渐缓,他?才低声安抚道:“念兰,你不用害怕,等回了京城,你会见到你的父皇,哥哥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
    众人本以?为抵京后,定有一场大仗要打,皆卯足了干劲,准备跟随楚南瑾冲锋陷阵。
    但一路顺畅得?令人意外,并没有姜尤派来的杀手暗中追杀他们,城门也?没有严厉盘查经往的路人,就连皇城上的守卫也?都是熟悉的面孔,风平浪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原来,楚南瑾之所以?执意返京,是他早就掌控好了一切。
    姜尤造反当日,以?为皇城空荡无主,龙袍加身,大摇大摆地走进朝堂,坐上了他垂涎已久的龙椅。正在他闭目畅想着今后万人之上,威武无二的君主之梦时,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昭成帝。
    姜尤吓得?屁滚尿流,直接从龙椅上跌落了下来,以?为自己眼花,叫嚣着拔剑要将这白日就敢出来作福作威的妖孽除掉,直到被人按在地上,一桩桩数落他?与外邦勾结的罪状,他?才终于?梦醒,原来他?被楚南瑾彻头彻尾地摆了一道。
    愿意追随姜尤的党派其实数量不多,大部分已被楚南瑾策反,只是怕引起姜尤怀疑,装模作样地跟着他?造反,等定局既定,立刻向昭成帝投诚,逐一补充罪状上的纰漏,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恨不得将他淹死。
    姜尤被打入诏狱,还幻想着裴斯鸣能够来救自己,在他?心?里,义父本领通天,一定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便强迫自己咽下被他认为是猪糠的饭菜,希冀有一天从牢狱里走出去,将所有背叛过他的人杀个干净!
    直到几日后,裴斯鸣的死?讯传来——他?竟是被他姬妾献上的一盏茶给毒死?的,一代枭雄死?于?美?人之手,令无数人扼腕,人们茶余饭后,仍在一一列数这位总督当年征战沙场的英迹,但在他?的身份和那些?龌龊勾当暴露后,世人接连倒戈,恨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姜尤就疯了。
    这些事都是姜念兰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来的,回宫后,她便又成了尊贵无双的公主,每日好鱼好肉地伺候着,腰身圆润了一圈。
    战乱平复,空缺的官职要有新的人替补,为防止裴斯鸣的案例再次重演,每个身居要位的官员被全面盘查,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的昭成帝终于?有空闲来陪她,姜念兰两眶泪盈盈,一声又一声地唤着父皇,窝在他?怀里撒娇,心里却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从回来那日,她就再也?没见过楚南瑾,兴许是幽州遗留的事务太过繁忙的缘故,让他?抽不开身,但如今父皇都空下来了,算算日子竟也有月余之久。
    直到这天,她收到了何娘子寄来的书信。
    第94章
    宫檐的最后一抹余晖淡去, 皎洁的月光漫无边际地披来,姜念兰仍无半分倦意,目光清明地倚着窗棂举目远眺。
    昭成帝进来时特意叫停了欲通报的宫女?, 他近来面色恢复了许多,又?是那高居庙堂、运筹帷幄的君主姿态,好?似身体已经恢复入病前的状态。
    姜念兰觉得神奇, 但又?怕父皇只是回光返照, 怕提起晦气, 从不敢问他的病情。见父皇来了, 又?像从前一样支起下颔,听他侃侃谈起朝廷政事,做一个安静乖巧的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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