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小婴儿呼吸格外艰难,她伸手虚虚覆盖着孩子的脸,再不忍心看她痛苦,但始终没有替她结束生命的决心。
    “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才能舍得下你呢。
    雾鸣谷的最深处有一片澄澈明净的湖,湖中心又有小岛,一棵巨大的古老树木枝繁叶茂,一半的树冠沉甸甸压下来,拖进水中供游鱼穿行嬉闹。
    这就是神木,此刻只有一颗嫩绿的胖果实悬挂在树杈中,像个安睡的摇篮。
    果实散发着的白色光芒轻柔波动,远在外围的首领却按住眉心,好像听见了什么话一样。
    一根柔软的藤条拉开许清瓷的手,首领温柔安抚道:“不要替任何生灵决定生死,即便你是她的母亲。”
    “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她握着权杖的手一动,风掀起袍子的下摆,眨眼间,许清瓷抱着孩子随她出现在了神木下。
    沐浴在阳光中的巨大神木,主干粗壮,枝叶舒展,所有的颜色都纯净剔透。 首领抬抬手,神木的一根树枝无限向下延伸,将唯一的一颗半人高的果实卷着来到他们面前。
    许清瓷从缝隙里窥见在神木果实中沉眠的小少年,他有着冰雪一样的头发和睫毛,皮肤白皙,相貌与眼前的神木族人一般深邃美丽。
    “这是神木诞生的下一任首领,他因为一些原因提前降生了,所以算作是我的继承人。”
    许清瓷问:“他会是我女儿的命定之人吗?”
    “当然,”首领在果实上轻轻叩了一下,外表嫩绿水灵,实则坚硬无比的果实裂开,“他还没有成长到该降生的年纪,所以选择回来沉睡积蓄力量,但他刚才醒了。”
    虽然一向不爱好好说话的顽皮幼崽只来得及喊一句“首领”就又睡过去了,但他的意思并不难猜。
    许清瓷亲自将女儿放到小少年的身边,温暖的绿色笼罩了他们,神木也开始发出柔和的光芒。
    小妙果青色的脸色明显好转,终于有了明显的呼吸起伏。
    许清瓷激动得捂住自己的嘴,匆匆擦去自己的眼泪,生怕错过女儿好转起来的脸。
    “不必担心,她会在神木中同我的继承人一起成长,等到身体完全能够承受外界,就能从神木中出来了。”首领安慰她。
    “那是多久呢?我多久才能再见到我的女儿……”许清瓷卑微地询问,不舍得离开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
    “不好说,也许百年,也许十年。”首领留下这句话,送给她一片树叶,“请回吧,假如不希望你的女儿遭受灾祸,务必守口如瓶。”
    刹那间,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天旋地转之后,她已经出了雾鸣谷,手里握着一片玉石般的绿叶。
    只有这片叶子能够证实一切并非幻梦。
    许清瓷将叶子藏进衣襟,贴着心口放好,目光坚毅起来。
    她一定会追查出到底是谁要杀她,蓬莱仙岛中又是谁泄露了岛主的行踪。
    在宝贝妙果回来之前,她要将所有潜在危机全部清除,让她的女儿做无忧无虑的仙门小少主。
    “嘿,大树,你怎么又在发呆。”
    这是遇见那个人族女修的第三年,帮了她的妖修仍然无法忘记她,修炼,巡视,举行祭神仪式,他做什么都能看见她的幻影。
    这感觉很不好,他变得非常奇怪。
    “早,”他困惑地笑笑,对身边的神木族朋友说话,“今天的祭神词念得真好,比起上次进步很大。”
    这位搭话的妖修是位女性,她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喂!今天不是我念的祭神词啊!你还在梦游吗?”
    他笑了笑,有些牵强。
    也许是在梦里,要不然怎么能这样呢,他的思想不受控制,他不再向往干燥的日光,而是渴望变成流动的风,去问问那位人族女修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神木族供奉着沐缘神女,它们将神像立在湖边,当太阳从东边升起,神女的石像就会熠熠生辉,妖修们习惯在这个时候聚在一起,由一位妖修诵读祭神词代替大家向神女表达虔诚。
    当这个祭神仪式结束之后,妖修们该干嘛干嘛,路过这里时会给神女脚下放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当做贡品。
    首领就是在神女像下找到了苦恼的妖修。
    他用神木族特有的妖语在认错,佝偻着腰身,双手交叉握拳放在心口。
    “神女,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是否是您赐予我的惩罚?那位人族女修的身影在我眼前徘徊不去,令我频频失误,不能再去做最喜欢的巡视守卫,也不能潜心修炼……这实在是最残忍的刑法,假如我有什么过错,请您取走我的性命,放过我煎熬的心。”
    “沙沙”的衣袍拂过草叶的声音响起,他睁开眼,余光瞥见首领臂弯中是一束枯萎的野百合。
    她走过来,虽然居高临下,但眼神很温和。
    事实上也是,她已经有五千岁,是神木族中年纪最大的长者。
    “这不是惩罚,只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缘。”
    他不解其意:“缘?”
    野百合被首领放在神女脚下,他知道这是一位寿数已尽的族人,将头低下去哀悼。
    所有的神木族在死后都会化成各种各样的普通植物,当植物彻底枯萎后,不会再迎来春风吹又生的机会,而是意味着真正的消失。
    首领拍了拍手,语气并不悲痛,也不感慨。
    “这是我的老朋友,她五十年前化作野百合,我一直精心照料,奈何她还是枯萎了。”
    毫无征兆地枯萎,一点准备时间也没有,又或许五十年已经是强留不住的极限。
    说完这句,她变出权杖,眺望着湖水中央的神木,继续讲解“缘”。
    “天定良缘是恩赐,但并不眷顾每个神木族,你也看到了,族中两百六十五只妖,能找出来的伴侣只有九对。”
    “这是说不准的机遇,你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人类幼崽的母亲是你的良缘,这份缘却断送在她并不纯粹的血脉中。”
    他静静听着。
    “所以说不合时宜,你念念不忘,于她而言,你却如同过眼烟云,转瞬即散了。”
    “……”他像是不能忍受一样,心口撕裂一样的疼。
    首领踏上水面,她行走在湖面上,涟漪也未惊动一点,朝着神木走去。
    “你自然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但那并不是明智的做法,人间如今乱成一团,蓬莱仙岛一家独大,被其他几个宗门联合起来对付,攻占蓬莱的闹剧断不会只有一次,我神木族世代守在雾鸣谷,绝不会主动掺和人间事。”
    “你若要走,莫叫人知晓你神木族的身份,想回来了再回来吧。”
    他最后向神女像和首领行礼,脚步匆匆地一头扎进瘴气结界。
    首领并不意外他的选择,也不曾回头,一路缓缓走到神木下,看到半人高的果实已经长大了一圈。
    她有些出神,美丽的眼睛里写满疲惫和苍老。
    “我的继承人,好好的长啊,此世的乱象,绝不会止步于雾鸣谷外围。”
    “神木族的未来,都在你身上了。”
    第90章 90.回溯(二)
    又十三年过去,在大家围着神女像举行祭神仪式时,湖中心的神木散发出夺目的绿色荧光,所有妖都高兴起来。
    “哈哈,是继承人醒来啦!”
    “真是个好消息,他会是妖力最强的吗?我等不及与他比试了。”
    “快看啊……他的伴侣,那个小人族。”
    冰雪一般的妖族少年抱着人族少女,顺着神木的树枝走下来,踏上水面而来,在阳光的沐浴下,他整个人剔透如玉,每一根银色的发丝都是纯净的,冰冷的。
    他的小伴侣穿着用最柔韧细密的藤丝编织的裙子,双臂揽着他的脖子,一双安静的,黑色的眼睛好奇地观望着周围的妖修。
    “真是没想到,这个小东西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她有着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卷发,和我们不太一样,但是很好看。”
    “她以后是神木族的一份子,是咱们的同族。”
    “……不可否认,他们可真是般配啊。”
    首领拄着权杖,微笑着迎接那天神造物的少年。
    “任性的继承人,欢迎醒来。其实你可以放下这个孩子了,抱了她十六年,不能休息一会儿吗?”
    少年浅碧色的瞳孔凝视着首领,将怀里的少女轻轻放下,妙果有些受惊地扒着他不放。
    “你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吵,你却塞给我一个虚弱又粘人的小东西,让我不得不多沉睡了十六年,她是什么?”
    首领笑而不语,看着他嘴硬。
    离开了混沌温暖的神木果实,第一次感受凉爽的风掀起脚边的裙摆,妙果感到有点不安,无意识地抓着面前这个人银白色的头发,不知道自己拽疼了他。
    继承人少年抬起她的下巴,挑眉打量着妙果的面容,最后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照顾下这个血脉稀薄的小东西拥有了和神木族相似的美丽。
    弧度圆润的耳朵,可爱。
    自然弯曲的卷发,漂亮。
    黑色的瞳孔,神秘。
    面容谈不上哪里妖冶,但气质安静纯洁,神木族大多是这个傻白甜的温吞气质。
    “好吧,不管你是什么,你会是我的伴侣。”少年矜骄地弯腰,在妙果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她下意识闭眼,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将她包裹,仿佛回到了神木中。
    她在少年退开之后主动黏上去,鼻尖亲昵地贴在他的颈脖上,汲取着喜欢的味道。
    神木族天生喜欢伴侣的亲近,少年于是放纵她在身上撒娇。
    未经教化的妙果心性和身体长到了十六岁,但她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甚至不能只吃野果。
    “我们没有名字,因为有了名字就意味着有了羁绊,可是除了伴侣,我们不需要多余的羁绊。”
    神木族都没有名字,每一个妖修之间会互相起一些称呼,但那些称呼都不一样,对于每个妖修来说,都是彼此之间特有的故事和符号。
    首领告诉她的继承人,他娇弱的小家伙算是个人类,她的母亲给她起过名字,他可以叫她妙果。
    当时妙果正在跟树屋里跑来的一只狸花猫学走路,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来爬去,凸起的树皮勾破了她的裙子。 但她一无所觉,还在跟着猫咪跑,嘴里还学猫“喵呜喵呜”叫。
    继承人把她捞起来,用手去拨开她乱蓬蓬的卷发,“听见了吗?你的种族是人类,你想做小山猫吗?”
    狸花猫跳上高高的架子伸了个懒腰,舔爪子清洁自己,事不关己地瞅着下面,好像在懒洋洋地挑衅。
    他没用太大力气,却不想妙果兴致正高,学着狸花猫抓她一样反手就要抓把她抱起来的少年。
    比她速度更快的少年握着她的手腕,用她目前能够理解的方式反击——他咬了一口她作恶的手,给人咬得眼泪汪汪。
    然后勾着嘴角若无其事地揉她的小脸,对首领说:“不,我养大的,她是我的小山猫。”
    小山猫本猫猫被他揉的头快摁到地面上,不满意地抓住他的手,对着手毫不客气就是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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