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生长在人工环境里、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曼苏尔,真的能够融入重组象群吗?忽然接触大量陌生同类,会不会导致应激反应呢?没有太多共通的境遇,又会不会招来象群的排挤呢?
    威尔和我对这些问题都抱有保守的态度。
    但就像我们无法理解大象如何得知曾经帮助过它们的人类的死讯,旋即步行十几个小时去送葬一样,我们也无法理解大象按照什么标准把一些同类判作沙砾,又把另一些同类判作内里的珍珠。
    保育员们刚一打开铁笼,曼苏尔就跑向铁门,一边跑一边挥舞鼻子。阿斯玛没有料到这个动作,说真的,谁又能料到呢?通常我们接纳的小象都会往角落里躲避,而不是朝着相反的地方狂奔。
    所幸今天过道两侧的门都为了保险牢牢关着,曼苏尔只能隔着铁门打招呼,对面的小象也只能隔着铁门发泄它们对陌生同类因警惕燃起的怒火。
    年纪最大的母象亚贾伊拉把鼻子高高举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种,她凶猛地扇着耳朵,在近地面卷起了黄色的尘云。这是一个标准的前摇动作,我连忙向阿斯玛示意,让她把曼苏尔朝屋子里赶,要不然迎接铁门的估计会是火车脱轨般的暴冲。
    就在大家都为刚刚翻新过的铁门揪心不已时,跟着亚贾伊拉的赞塔和阿蒂拉忽然停住脚步,从相当不安的状态一下子恢复到了相当温顺的状态。
    “达达来了。”阿斯玛庆幸地擦了把头上的汗。
    应该说,达达从一开始就在。
    日益威严的小头象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方式劝阻她情绪激动的家族成员,只是悠闲地扬起鼻子,鼻尖隔着铁门移动,好像在抚摸什么无形的东西。看到这样的景象,曼苏尔备受鼓舞,又是眨眼睛,又是探鼻子,像个快乐的傻瓜。
    亚贾伊拉困惑地倒退了两步。
    而威尔则是缓缓地摘掉了他的墨镜。
    “哇哦。”保育员李震惊地说,“就是……哇哦。”
    达达毫无犹疑地、几乎是敞开怀抱地接纳了曼苏尔,一副已经认可他能够成为象群一员的样子,这是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
    片刻,阿斯玛吞吞吐吐地说:“我记得他们是认识的,是从同一个社区出来的,没错吧?虽然分开了一段时间,但距离转移总共才过去半年多,按照大象的记忆力……会记起来也不算很稀奇。”
    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的确,曼苏尔和那时还不叫“达达”的小头象曾经居住在同一个社区里,因为买主之间有些交情,偶尔可以碰面、玩耍,这都有影像资料佐证。在特殊情形下的相遇,对双方来说或许都极为珍贵,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哪怕生活环境和地位都转变了,两头小象也没有忘记。
    这其实是一件大大好事。
    但这件事也实实在在地打乱了我们的脚步。
    原定计划是先让曼苏尔在圈舍里适应一段时间,也让象群习惯习惯他的气味和声音,可自那天以后,两头小象时常隔着过道用鼻子比比划划,而希望接触能循序渐进的我们就仿佛是追在已成年子女背后管东管西的父母,时间一久,就连最谨慎的阿斯玛都忍不住在办公室里开起了玩笑。
    “曼苏尔一定是知道达达在这里才急着逃跑的吧。”她说,“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海莉要帮着儿子越狱了,说不定她早就发现了,说不定他们每天都在说悄悄话,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说。”
    同事们立刻都笑了。
    我私底下认为如果达达和曼苏尔在说悄悄话的话,应该是在抱怨人类怎么还不打开圈舍和软放归区之间的门,说不定整个象群都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现在就连亚贾伊拉都心平气和。
    不管怎么说,曼苏尔最终还是刷新了营地里的适应期记录,只在圈舍里待了短短两周。
    在他进入软放归区的那天,比他更早被救助中心送来的小母象萨拉比仍然躲在屋子里,也仍然会对任何从它耳朵伤侧靠近的保育员发动攻击。
    达达站在象群最前方全程见证了新成员和旧成员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几乎像是一个正在和兄弟姐妹们炫耀新朋友的孩子,而有了小头象在一旁“保驾护航”,即使是警戒心最强的亚贾伊拉和最忠诚的阿蒂拉都没有制造什么冲突场面。
    李赌咒发誓说曼苏尔那天从早到晚都过得“沾沾自喜”,而后者就像小狗理解人类的赞美与批评一样理解了这句描述,并相当记仇地采取了报复行动:怂恿和李最亲密的阿拉法特上前搭搭,在他一件又一件崭新的衬衫上留下了半品脱鼻涕。
    两头小象为什么会交好则成了一个永久的谜题。
    事实上,曼苏尔好像确实有些社交的天赋,或者用李的话说,“胡搅蛮缠”的天赋。在达达为他搭起头几块积木之后,他自己就搭完了一座城堡。
    稳重的贾希姆和他肉眼可见地亲密了起来,然后是常常处于“无可无不可”状态的哈米西,是有口吃的就完事皆好的尼雅,是吃软不吃硬的阿拉法特。其他同伴都凑到了一块,脾气最坏的塔姆自然也不肯落单,别别扭扭地加入了这个小团体。
    “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威尔实在忍不住要问。
    “因为他话多。”李说。
    “因为他性格活泼。”加比说。
    “因为他有头象偏爱。”米莉说。
    “因为他的年纪还很小。”阿斯玛说。
    年纪小,所以有着相对无害的外表,在雄性动物亚成年期有意无意的竞争当中并不被看作一个等量的对手,反倒有了去接近他们的恰当的立场,可以不受排斥地追在三头各自为政的年长公象身后,可以不受排斥地挤进两头已经互相对立了的年轻公象中间,成为一个拉拢对象与诉苦对象。
    “真是有见地啊。”有人感慨道。
    再一次地,整个办公室都被逗笑了。
    在曼苏尔融入象群后,轻松地说笑已经成了我们的常态,因为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这个二代象群被串联得更好了,母象团结一致,公象也彼此支撑,群体与群体之间原本就存在服从关系,现在这种关系又得到了感情深厚的儿时玩伴的加固。
    我永远忘不了看着这个象群经过的感受。
    达达走在最前面,母象们跟随着她,公象们遥望着她,熹微的晨光照拂着她,跃动的波光倒映着她,茂密的树丛迎接着她。一共十三头小象缓慢地走入软放归区深处,如此的悠闲从容,如此的秩序井然,用阿斯玛的话说,如此的“完整”。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问自己:是不是该进入下一阶段了呢?
    从东非到南非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从一个保护区到另一个保护区更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选址、审批地皮、筹建营地、联系转运方……样样都要花费时间;追踪卡拉象群的动向、设计新围栏、安装“防线”、雇佣安保……样样都需要花费精力。
    小象和小象之间都能进行长距离的交流,还能认出儿时的玩伴,没道理成年非洲象传递信息的能力和记忆力会更差。如果说这一阶段要应付的只是亚成年,到了下一阶段,要应付的说不定还会有成年非洲象组成的大家族。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乱窜,但在那一刻,我的心情却无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和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需要面对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横亘在最正确的选择上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总归有些正确的事是再怎么困难都要去做的。
    “就这样决定了吗?”第二天,人们问我。
    “就这样决定了。”于是我回答。
    第425章
    建立新营地首先需要克服一个问题——
    作为举世闻名的“大象王国”,活跃在博茨瓦纳境内的野象数以万计,为了控制人象矛盾,当局一边扩大人大象出口规模,一边推动“合法猎杀”提案,此时还要把原本在生活在察沃的象群运进奥卡万戈,无疑是在他们的敏感地带上跳踢踏舞。
    所幸基普加各夫妇这些年积累了很多人脉,又因为“归家小象是头象”这件事十分难得,业内不少前辈也不吝于伸出援手,最终才能打通关系,申请下来一块位置合适、面积广大的地皮。
    为此,威尔在出示设计图时面上满是庆幸。
    “……能同意把十三头小象一次性挪进去已经很了不得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增添新成员,将来大概也是就近救助,所以在设计时留出来的单独圈舍就比较少……至于安全设施,栅栏以外另外架设了电网,但是平时不通电,只是防患于未然。”
    “卡拉象群现在在哪?”阿斯玛戴上了眼镜。
    “那边说主象群躲人躲得厉害,分出来的象群又太有攻击性,一直没找到好机会上定位环,所以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去年有目击到在这一片。”
    威尔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地图。
    因为母象阿达尼亚还跟着老族长,瓦哈里营地平时更关注主象群,选址时希望尽量贴近的也是主象群,但贴近归贴近,安全起见,总不能往脸上凑,所以最终定址和活动区之间门还隔着点距离。
    至少现在,与会者都感到很满意。
    前期工作耽搁了一点时间门,开始施工后倒是一日千里。等到新营地基本落成,安保措施陆续到位,基普加各夫妇征求了雇员们的意见,最终选择把这个未来数年的工作场所命名为“达拉加”。
    达拉加。
    桥梁。
    简单粗暴,却也直指核心。
    为了这一目标的实现,两个负责人可以连轴转地接发邮件,随队者废寝忘食地补充知识,留在瓦哈里的雇员们可以咽下不舍,看着货车在烟尘中缓缓离去,也将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永远地带走。
    安澜透过风口注视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每天早上会把圈舍走一遍的清洁员噙着眼泪,为二号圈舍抱过很多次雨披的后勤在角落里搓着鼻子,保育员加比前段时间门被调去照顾救助中心运来的小象,这次没能随队转移,此刻他正在拼命挥手,似乎要把好运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过来。
    货车在道路尽头拐了个弯,他们的身影就被树林吞没,再也看不到了。
    安澜晃晃脑袋,靠回铁笼内侧,像过去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牵住了莱娅的鼻子。但这个动作她没能保持很久——后方站着的阿蒂拉侧眼一看,跟着哼哼起来,非得等到自己也被牵了才肯罢休。
    两个保护区之间门隔着数千公里,走陆路非得花掉好几天不可,基普加各夫妇咬咬牙选了包机空运。飞机在空中难免会受到颠簸气流的影响,更何况起飞和降落时感受也相当异常,所以这一次他们需要完成的安抚工作格外繁重。
    从进入货厢到抵达哈博罗内,再到进入下一辆货车的货厢,两名拥有宿世记忆的领导者忙得是焦头烂额,脑袋嗡嗡响,鼻子也疼了起来。
    总算熬到达拉加营地,安澜当即带着象群钻进圈舍,任由随队兽医在边上来来回回地做例行检查,说什么都不肯再多动一下了。
    三个小时后,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有精力带着家族成员们到软放归区里去看看,第一次用脚掌感受了这片有些陌生,亦有些熟悉的土地。
    奥卡万戈是避难所。
    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
    吹拂过金合欢树的风似曾相识,滑翔过开阔水域的牛背鹭似曾相识,飞跃过土路的吉普车似曾相识,就连依托大地传来的窃窃私语也似曾相识。
    一别经年,恍如昨日。
    在巨大的喜悦之情中,安澜伫立在围栏边缘,聆听着来自远方的歌声,可惜命运女神到底没有在第一天就垂青于她,或许是对方太过深入湿地,或许是今年的迁徙还未开始,在暗河般肆意流淌的嗡鸣声中,缺了最扣人心弦的丝缕。
    别着急。
    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非洲象不是候鸟,不会长了翅膀飞走。
    既然暂时找不到血亲,干站着浪费时间门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抽空给小象们讲一讲奥卡万戈的大象频道。在这方面,她不敢自己很精通,但教教程度更差、甚至完全没有程度的小象们总归够了。
    还在瓦哈里时安澜就注意到了它们在这方面的“绝望”——每每到了需要运用嗡鸣的场合,它们就变成了哑巴和聋子,无法去说,又害怕去听,最后只能化身为星网中沉默的黑洞。
    只是那时没有尘埃落定,接引小象进入电台的难度很高,教材的种类也不太对劲,指不定最后大家都会变成“说怪话的外国象”,所以就搁置了。
    现在嘛……
    她瞥了眼还在水塘里傻乐的赞塔,又瞥了眼还在试图越过诺亚继续打架的塔姆和阿拉法特,立刻觉得决心更坚定了,继而把思考方向转到了“先教什么”和“该怎么教”上面去。
    第二天上午,小象课堂就正式开课了。
    安澜首先选择了最重要的声音——危险信号。
    生活在奥卡万戈三角洲和她出生地的非洲象其实都很少发出危险信号,盖因对成年非洲象来说很少有存在可以被称得上是“危险”,当它们发出此类信号时,要不就是在面对“连大象都难以匹敌的对手”,要不就是注意到了“会伤害幼崽的东西”,无论哪种情况都需要二代象群及时躲避。
    安澜先是用吼叫声让象群成员把这几个特定的嗡鸣节奏和“危险”联系起来,旋即又留心听了半个月,一共捕捉到六股类似的声音,每一次都在听到后带着象群成员往远离声源的方向移动,直到它们建立起一个初步的条件反射。
    不那么让人惊讶的是——
    除了诺亚以外,学得最快的是莱娅。
    它从母亲的胞宫离开,便浸泡在了同类的歌声之中,彼时尚且年幼,无法辨读风和大地带来的信息,但那些低语仍然被镌刻在了它身体的每一道纹路上,收录在了它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里,只等着将来某日被血脉相连的亲眷唤起。
    仿佛要印证这个观点,在安澜放下“危险信号”,开始讲解第二课“呼唤信号”的时候,莱娅同样是最早做出反应的那一批,只比诺亚慢一点。
    拖慢了它进度的并不是“理解力”和“学习能力”,而是每个非洲象家族在呼唤音设置上的差异。
    为了防止幼崽混淆,哪怕活动区域相近的、有一些血缘关系的象群也不会设置相同的呼唤音,假设象群崩解,分裂成两部分或者三部分,被分出去的群体就会重新设置一个不同的呼喊音。
    安澜为二代象群设置的呼唤音在大方向上和奥卡万戈的其他象群没有什么区别,但在细致的节拍上却借鉴了她和诺亚见面之前对彼此的呼唤,既是归家的脚步,也是心跳的鼓点。
    虽然被放在“危险信号”之后,但就简单程度而言,“呼唤信号”胜出许多,仅仅三天,象群中最懒散、最随便的哈米西也学会了这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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