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儿,在外面走这么久,也不怕着凉。”刘清仁伸手握住她的手,宠溺的说。
    商依依站在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冷冷的看他们两人浓情蜜意。
    “这是……六姨太?”刘清仁眼中掩不住的笑意,“我没记错数字吧。”
    “刘部长好记性。”她身姿盈盈的傲立在萧瑟的枯景中,如水墨画中点出的红殷殷的寒梅,柔美又孤桀。
    刘清仁松开冯之棠,上前两步伸出手来要与她握手,笑容满面的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说,“六姨太,好久不见,我很想你呢。”
    依依并没有伸手,只是冷清的说,“与何家六姨太握手,怕是刘部长不懂为人处世的礼仪了。”
    “商太太在何家养的娇气了,”他的笑意里透着寒光,“我没带着军队来何家,就是给何远山最大的礼了。”
    “那还不是因为那个文件你还没拿到手。”商依依看到刘清仁僵了一僵的表情,嘴角浮着冷笑,“别着急,我会找到给你的,我的事情呢,什么时候?”
    “依依,我跟你说过,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你把我想要的给我,我也会给你想要的。”刘清仁收回手,余光瞟了一眼站在门槛内的何远山,转过身背对着他,“突然觉得对何远山这只老狗太好了,送给他这么鲜美的肉,而且还是父子同食,滋味应该很不错吧?”
    依依面不改色,只是指甲死死的攥进了手心,“多谢刘部长伉俪这么惦记着我,不劳你们费心了。”
    “我记着呢,总有一天我要收回来的,连骨带刺一起嚼碎入肚。”他毫不掩饰眼中贪婪的目光。
    “总有一天,我也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依依硬着脊背,盯着面前的刘清仁,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焦躁不安的冯之棠和正走过来的何远山。
    “我就是喜欢你这在鱼钩上徒劳还狠命扑腾的劲儿,别的女人嗑了药也没你这么带劲,我好期待。”他几乎是擦在她耳边暧昧沙哑的说,然后侧身而过,与来到面前的何远山笑道,“我跟之棠就不再打扰了,后面还有安排。”
    他们客套的作别,让下人引他们出去之后,何远山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盯着几乎沉默的商依依。
    “见到老情人就这个样子了。”
    依依眼皮一跳,不做声。
    “去你院子里。”
    依依应着,在前面走着,心里一边飞快的算计着今天的种种。到了院子里,丫鬟阿苏出来迎接,自从何梓明去了上海之后,他院子的丫鬟阿苏就被分到六姨太屋里。她看到老爷来了,唬了一跳。
    “你去洗衣房把衣服都拿去洗了。”何远山吩咐道,阿苏麻利的收拾了一桶衣服退出去关了大门。
    依依让自己镇定下来,摆出了茶碗,给何远山斟茶倒水。
    何远山冷眼看她假意轻松的动作,抿了一口茶,啐了一口碎茶叶:“还好你没在我家里在别的男人怀里哭出来!我看你们俩做作的样子就作呕。”
    “老爷,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会来到家里,你觉得这么恶心,为什么还把我叫出去见他?”依依眼尾红着,强忍着眼泪。
    “我本就想看看你跟旧情人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情况。”何远山冷笑,“一开始他还装作不认识你,一群女人出来他都没在你身上多停一秒,自以为演的好,以为我这么好糊弄,要真是不认识,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你两眼。”
    “所以老爷你也看到了,刘清仁有了新欢,还明媒正娶回家,在我面前恩恩爱爱,我是恨透了这俩个人!”依依悲愤的说,“刚刚他问我有没有拿到文件,他还以为他这么对我,始乱终弃,我还会一心一意为他做事,真是做梦。”
    何远山像个老狐狸一样抿着茶水,默不作声。依依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不禁紧张起来。
    当初想方设法让范冶穿针引线让何远山看上了自己,嫁到何家的当晚,挑下红盖头的那一刻,新娘猝然跪倒在地,哭诉起来,说自己是刘清仁派来的间谍,设法来到何府是为了拿到何远山藏在家中当年刘清仁的的罪证,何远山震惊不已。
    在十几年前,刘清仁还是跟着刘宗望底下的一个中尉,当时袁世凯与南方的反复辟的革命军战斗不断,刘清仁的队伍守在颖城附近与南方军争夺关口,他在战场陷入僵持,从附近山头招募了一批土匪,许诺的高昂的报酬,又让土匪从一个村里押解了一批男丁上了战场,南方军见这些人没有武器,像是一群来逃荒的,就没有迎战,被刘清仁钻了空子直接开火轰炸,土匪平民和南方军死伤一片,抢到了那个关口。
    然而北洋军没有恶劣到内战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屠杀平民,被调查出来势必会引起国内舆论的轩然大波。正值何远山有一批南方军军衣的订单完成,刘清仁找到何远山高价买下了这批货,把一百套军装给死去的平民换上,封锁了消息瞒天过海。因为这一场以寡敌众的胜仗刘清仁得到了袁世凯的嘉奖,在军中节节高升。
    而何远山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了刘清仁的猫腻,明里暗里让他知道自己手上有这批货的来龙去脉的证据,刘清仁让渡了很多好处给他。这些年来刘清仁一直没有对何远山下手,很大程度就是忌惮何远山这个老狐狸逼急了抛出当年的证据,虽然刘清仁已经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军官,不会有致命的影响了,但现在还正是他运筹帷幄想进一步高升的时候,自然也不能因此影响了声誉和前途。
    新娘子接着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坦白的原因,她本因为爱慕刘部长成为了他的情人才甘愿为他所用,她一心以为刘部长会娶她,谁知道他爱上了一个跟初恋情人相似的女人,把自己抛之脑后,还安排自己嫁给别的男人做小老婆,她心里嫉恨交加,不想再被他利用了,但是怕刘清仁会报复她的不听话,所以不敢逃走。
    商依依说既然刘清仁想对付他们俩,他们可以将计就计,她可以留在何府做内应,如果刘清仁有什么进一步的指令何远山可以立刻知道好做防范,要是何远山把她暴露或者赶走,那么以后刘清仁肯定还会派别的更无从知晓的人来到何府的。
    何远山震怒之于觉得很有道理,何府多一个女人而已,这样可以让刘清仁不会急着再有什么举措,于是两人达成一致,明面上是何远山的六姨太,私下是商讨对付刘清仁的同盟。
    “不过你始终是一个女人,面对曾经的男人,还是旧情难忘吧。”何远山放下茶碗,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
    “什么旧情!老爷,我只恨没有能力把这对狗男女一起推进荷塘淹死!”依依面露愤色。
    何远山目光飘过她紧张的发红的颈口,伸出手握住她敞袖里藏着的雪白的手腕。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并不可靠。”
    依依应激的一颤,就想抽回手去,却被紧紧的攥住。
    “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不信任我大可以直接把我赶出何府,让刘清仁再想办法。”她扬着下颌激荡的说。
    “这么久了,我可能就是太信任你了,所以都没想到要一个女人真正的一条心,首先她要是属于这个男人。”
    他目光混浊,用力的把她拽到身上,另一只手伸到她发红的颈上轻蹭了一下,开始解她衣领上的盘扣。
    依依浑身颤栗起来,还在努力保持着镇定,“何远山,我们之前说好的,我只是你挂名的六姨太,你不会强迫我。”
    新婚那天结盟的条件就是互不干涉,商依依只要守着何家的规矩不生事就可以。因为她说刘清仁这样让她憎恶男人,心里已经是要出家做姑子去了,绝不想再以色侍人。
    何远山纳她进门当然是看中她的美貌,这样听来兴致索然,但他一直不是一个急色之人,对权势金钱地位的兴趣要远大于女人,看她那么三贞九烈的样子,勉强也是无趣,就没有再起这个心思。
    “你做我何远山的小老婆已经两年了,你身子印着的还只有刘清仁,我何远山没有这么冤大头,这个绿帽子我不喜欢。”他的手沿着她的粉颈摸上她的脸,“女人,一定要身心合一。”
    依依硬撑着不动,紧张的吞咽口水,她不敢流泪,她知道女人的哭泣和软弱更容易激起男人的兽欲。她一直害怕有这一天,如果何远山真的打定主意要硬来的话,她能逃到哪里去,这里是偌大的何府,全是何家的人,而她是一顶花轿抬进来名正言顺的六姨太。
    如果要逃的话两年前又何必走进这里,虚与委蛇的生活,在悬崖边行走就总有粉身碎骨的一天,她就像水塘中的蚂蚁,爬不到岸,只能沉往更深的深渊,在下沉之时抬头仰望一眼夜空中的月,倒映在水中,白的发光,好似就在身边,但那只是她的镜花水月。
    她的心绞痛起来,又怀着痛楚的欣慰,还好他已经走了,远远的离开了这里,明月当空,皎皎无瑕,不用看着她在水潭淤泥里挣扎,不会拖着他一起下坠。
    “确实是个美人儿,刘清仁选冯之棠没有选你真是眼瞎。”
    他的手指要触到她的唇上,她的身子猛的往后一撤。依依手掌紧紧攥住茶案的一角,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搏。
    “今天刘清仁跟我说让我盯着你的小儿子何梓佑。”
    何远山身体明显一沉,没有继续动作,沉声问:“他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没机会问。”依依熬的通红的眼睛盯着他脸色犹豫不定的表情,知道自己赌对了,“何梓佑现在在天津,他好像有什么想法,需要我再找他探听吗?”
    何远山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焦躁的踱了几步,“你一定要搞清楚他想干什么!”
    “好。”依依扶着茶案脱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你放心,今天我看到冯之棠之后更恨他了,我只会全力帮你对付他,我有我的价值,如果你非要勉强跟我睡觉,那可能我连同你也一起恨上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何远山转过头来,暗沉的眼睛盯着她,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依依听到木门嘎吱撞上的声音,这才软软的靠在椅背上,抬脚放在椅面上,双手抱住膝盖,脸埋在双臂中,缩成小小的一团,双肩颤颤的抽动了起来,越颤越汹涌,呜咽的痛哭声闷在自己怀里,无人知晓。
    第57章
    依依哭了一阵子,感到脑袋晕晕沉沉的,抬起头来抹了眼泪,再哭下去眼睛红肿了,等阿苏回来难免心生猜疑。她起身走到院子里,迎着寒风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渐黑的天色,吹干了泪眼。
    没想到阿苏就已经回来了,她不敢直接开门回来,在外轻轻敲门,听到了六姨太的回应才探头挤了进来。
    “六姨太,老爷已经走了?”她看看屋里,小心的问,看到六姨太的眼睛还透着红。
    商依依点点头,往屋里走去,不想再与她多言。没想到她舒了一口气,“我还怕回来早了撞上老爷,让他不高兴呢,六姨太,曹管家说有您的电话,让我回来跟您说一声,说是七点再打过来。”
    依依的背影一颤,声音有些暗哑,“谁打来的?”
    “说是一个叫做萧筱的女人,她说是您老家的朋友。”
    依依转回身来,眼眸闪着微光,“好的,我知道了,七点是吧。”
    阿苏对于六姨太痛快的表态有些惊讶,之前有过几次电话,她都说是些不相干的人没有去接过。
    七点不到依依就已经在曹管家的电话间等待,她焦急的来回踱步,电话铃一响,她就上前握住了听筒。
    “依依,是你吗?”电话里传来萧筱激动的声音。
    “真的是你!”听到熟悉温暖的声音,依依眼中泛出了泪花,“你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还在朝晖早报。你呢?”
    “嗯。”依依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声问,“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这两年我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很担心你,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萧筱清亮的声音透出满满的兴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依依感动之余,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在上海,之前在北京跟你一起的那个朋友找到我。”萧筱顿了一下,“他就在我旁边,你等一下。”
    随着电话出现一阵空白的杂音,依依的心跳狂乱了起来。
    萧筱过年没有回家,一直在上海报社加班,因为年前爆发的信交风潮危机,导致整个上海金融陷入恐慌,报社每天加班加点的报道最新情况。
    上海这一年刮起成立信托和交易所的热潮,短短八九个月,就成立上市了各式各样的交易所一百多家,而且只要一上市股价就暴涨,几乎所有有几分积蓄的上海市民都去抢购,短短两三个月就涨了几十倍,市场狂热,大家不满足自己手上的本金,都各自借钱贷款去找路子去买。结果就是在年前的一个月,银行和钱庄的银根渐紧,对泡沫的担忧,不再拆借和贷款给交易所和投资客,短短两周价格暴跌,每天都有十几家交易所宣布破产,那些市民的投资血本无归。
    朝晖早报和其他报纸一样,想要深度挖掘这场金融风潮的前因后果,采访在这场暴风中的标志性的人物。传说有一个青年实业家在新设交易所之风刚起来的时候就陆续买入了近十家原始股,从11月到1月在这次金融泡沫最疯狂的时候陆续分批抛售了全部的股份,全身而退,据股票经纪人透露这位年轻的投资者大概赚了三十倍,而且据说在交易所成片破产的当下,这位投资者在收购股票。
    市场一片哀嚎,破产自杀不断的惨剧中,这种传说传播速度很广,人们憎恨嫉妒又崇拜这样目光卓绝的风云人物和幸运儿,谁都想模仿成功的人士的路径,探究他们的方法和思路,内幕消息,甚至沾一点好运也是好的。二十年代的上海滩从来不乏这样暴富的传奇,匿名的消息在传播,被各大报纸争相报道,但是没有做实姓氏名谁,没有哪家拿到独家采访。
    萧筱就接到挖掘这个故事的任务,消息不难打探,股票经纪人圈子里总有爆料者,很快打探到这位华商纱布交易所的理事何先生。去到门房递名片帖子的时候,门房的印度男仆笑着摇头,说最近已经有十几家报社来过,何先生是不接受采访的,最后给了他一块钱小费,他才同意把帖子送了进去,没想到等待了一会,男仆出来邀请萧小姐进去谈。
    萧筱走进办公室见到桌前正在打电话的何先生时有些愕然,仔细观察了几眼才确认是之前在北京报社找过她的那个男人。比起两年前他脸部的线条更加硬朗,眉骨立体,下颌线利落分明,眼神清冷锐利,一身高定的西装马甲,闲适又警敏的靠坐在椅子上讲电话,与她打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萧小姐,你好,很久不见。”他挂了电话,站起身来热络的与她握手,但整个人有一种清贵疏离的气质。
    萧筱作为记者,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打过交道,在他的气场下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们都没有提到依依,何梓明态度非常诚恳,说今天马上要去工厂那边有事情要处理,约她明天去报社找她,可以做一个独家采访。
    于是初八这天傍晚他携带精致的礼物登门,闲聊了几句,他看似闲适的聊起了商依依的近况,说她现在寄居在一户大宅院,他有她现在府宅的电话号码,如果萧筱愿意可以打一个电话问候。萧筱兴奋之余立刻按照他所说的拨打过去电话,约了七点再次去电。
    等待的这一个小时里,她开始给何梓明做采访,过程并不顺利,他阶段性的侃侃而谈,一旦话头结束,就陷入沉默,明显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瞟着时钟和电话,几次问话他好像都没有听见。最后他饱含歉意的笑笑,说要出去抽根烟。
    萧筱不知道他跟依依之间的关系,但她能轻易的看出他的伪装和煎熬。于是在接通了依依的电话之后,她看到他站在身旁压抑恳切的眼神,把听筒递给了他。
    “依依……”电话里何梓明的声音压抑着深沉的渴望。
    两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握着听筒的手抖的厉害。
    “依依,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何梓明努力用着轻松的口气,握住电话的掌心沁出汗来,他紧张的听着话筒里白噪音,努力的分辨着她的呼吸声,“去年你生日我在南洋,没有办法打到电话给你,对不起。”
    她的泪珠成串的往下坠,却没有发出声音。
    “依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好吗?”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想保持一点虚无的自尊,“你过说会找我的,为什么从来不接我的电话,不打电话给我?”
    漫长的沉默过后,何梓明在电话里笑笑,小心翼翼的,“是不是你来电话的时候被我错过了?那以后你再打给我,那个号码不会变的,我每天都会等你的电话。”
    依依掩住抽泣的鼻息,离开听筒大口呼吸稀薄的空气,如同溺水的人。
    无声的沉默沿着千里的电波凝成了心上的寒冰。
    “依依,你已经忘了我吗?”他的声音柔成水,近乎于卑微的祈求,“不要对我这么狠心……”
    “别等了。”
    冰尖击穿他心脏过后,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萧筱远远的走开,没有听何梓明讲电话,等她回转过来看他颓唐孤独的撑在电话台前,骨节发白,像一寸一寸的被打断了脊骨,任谁看到都知道眼前是一个悲伤失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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