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青娥我害怕。”茹茹这会儿好受些了,窝在青娥怀里撒娇,手里攥着半个橘子?,吃得?手上湿漉漉的。
    “不怕,在家里了,我和你爹都看着你呢。你告诉我,坏人有?没有?打你?”
    “没有?,但是吓我了…”
    “不怕不怕。”
    “还?抢了我的小荷包。”
    “荷包拿回来了,在屋里呢。”
    青娥抱着她在院里晃悠,不时说会儿话哄她,逗她笑,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琪哥呢?”她四下看看,前院不见他人,又抱着孩子?到门?房找,果然也不见他。
    青娥后背都吓出虚汗,心道秦孝麟人在北京城,莫不是将赵琪给撞见了?
    没有?这么巧的事……可万一有?呢?
    正当她万般焦急,探头?往府门?外张望之际,只见赵琪瘸着条腿,晃晃荡荡从街口走?过来,肩上还?架着哭哭啼啼的岫云。
    “快来人,去搭把手。”
    青娥连忙叫人出去接一把,就看见岫云满身脏兮兮的泥水,挣开赵琪搀住她的手,一瘸一拐往府里走?,大约是扭伤了脚,没走?两步就跌倒在地,周遭丫鬟赶忙上前搀扶。
    赵琪也没忍住,劝了一声,“不然我给你送房里?反正我身上也脏了。”
    “不要你管!”岫云恶狠狠回头?瞪他一眼,只不过脸上的泪水叫她显得?有?些可怜。
    等?人消失在回廊那头?了,青娥才侧目将赵琪打量,狐疑问?:“这是怎么了?”
    赵琪摇摇头?,“没怎么,找人的时候没看路,掉水沟里了。也正常,人家眼高于顶么。”他转而笑嘻嘻去逗弄茹茹,“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在哪找到的?拍花子?的抓到没有??”
    “…说来话长,不是拍花子?的。”
    “那是什么人?”
    青娥心道今日的事还?是得?跟赵琪提个醒,省得?他白日里没事出去晃荡,叫秦孝麟给撞上,真要了他的命。
    “琪哥,你这几天别出去走?动,就在家里待着,带走?茹茹的人…是秦孝麟,嗳!你别这副表情,我可不想?再照顾你第二次,别给少爷惹麻烦,否则秦孝麟打不死?你我也要打死?你!”
    茹茹在她怀里直缩脖,“不要打死?舅舅……”
    “不打不打,你娘吓唬我呢。”赵琪听得?此事是真来气,咬牙切齿,“这阴魂不散的。你别担心我,我有?分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还?君子?。”青娥捏鼻子?将人推远,“快去洗洗吧君子?,身上一股水沟味,不过你今天也算英雄救美。”
    “嗐,她算什么美。我好心扶她她还?骂我吃她豆腐呢。”
    待赵琪骂骂咧咧走?远,青娥才默默转向内院的方向。天色橙红,云朵火烧一般,压在屋顶。
    不知?道冯俊成这会儿是何种?心情,但一定不会好受,他从小被?冯老爷严苛以待,却不想?冯老爷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他眼里清正廉明的父亲,竟卷入了他亲手调查的案子?。
    第68章
    少年时, 冯俊成时常因为家教严苛受罚,但?所谓惩戒也往往只是罚抄罚背,从来没?有体罚过他。因此冯俊成即便深受其?苦, 也从不觉得?冯老爷真正苛待过自己。
    他是冯家嫡长?, 冯老爷对他的用心良苦, 他可?以体会。
    董夫人总是拿白姨娘的孩子和他比较说?事,说?知玉益哥儿生?下来就是在冯家享福的, 她?的两个儿子偏偏劳碌, 大儿子小小年纪就病死了,叫她?终日自责,心里又?冒出个小小的念头, 要是不由着他带病往学里读书, 好好卧床养病, 是不是就不会早夭, 即便荒废学业, 好歹人还活着……
    小儿子么,生?来顽皮, 生?下来就知道和他大哥哥不是一个性子, 却还是被逼着走哥哥的老路,哥哥体弱, 弟弟却皮实,莫说?读书,就是捉鸡斗狗都有的是精力,也因此?被打压得?更厉害。
    董夫人夹在中间, 总是掉眼泪。
    冯俊成心疼母亲, 却又?不能不挑起身为嫡长?的责任,外加珠玉在前, 冯老爷对他的要求也更为严苛,大哥儿做得?好的事他要做好,大哥儿做不好的事,他也要会做。
    不是因为他不如二姐和益哥儿,恰恰相反,冯老爷是将他看得?太重了?,将他看做了?冯家未来的当家人。
    眼下几个月没?收到家中回信,应当也是冯老爷的意思。他对这个亲手培养的儿子感到失望,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换来如此?落差,不回几封信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冯俊成一时恍惚,被莫大的不真实感包裹,即便他猜测过秦家与冯老爷的关系,也不曾将他放在一个有罪者的位置审视。
    他是他教出来的儿子,那是他父亲,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自己。
    如果从小崇奉的信念是假,那还有什么是真?
    举目往窗外看,入了?冬,整个天都是灰白色,如同陷入漫无边际的雾霭,他推门步入空荡的院落,树上枝叶凋零,了?无生?气。
    这便是顺天府的冬日,他此?前从未留意过的苍白。
    冯俊成出府先到侯府拜访了?老侯爷,携礼谢他老人家恩情,江之?衡留他用晚饭,被他婉拒,他以为茹茹发生?了?什么事,将人请到一边。
    江之?衡道?:“时谦,你要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告诉我。”
    冯俊成勾扯嘴角,故作玩笑,“眼下我置身难处,举目瞧不见哪里容易,一五一十全说?给你只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江之?衡只好跟着笑笑,“茹茹没?有什么大碍?”
    冯俊成答:“没?有什么,大夫看过,只说?被吓到了?,一群人围着她?哄,出门时已经笑着讨糖吃了?,孩子小,哭过转脸就忘了?。”
    “这点倒好,不像你,像她?娘,小孩子这样?才好,什么事都不搁进心里才过得?开心。”
    江之?衡说?着,沉下脸来,“那带走孩子的人抓到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瞠目张胆抢夺孩童,我看这未必是人牙子干的,应当是谁别有用心,蓄意抱走你女儿。”
    冯俊成干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今日之?事任谁看来都暗藏玄机,可?他却只能打消江之?衡的关心。
    “已经请衙门的人着手去查了?,有消息我来告诉你。”
    江之?衡拱拱手,“好,要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这夜归家,屋里给他留了?一盏暖黄的灯,透过窗纸看过去,只是明晃晃的一团光晕,微弱渺小,却任凭院里寒风呼啸,都撼动不了?分毫。
    冯俊成轻手轻脚推门走进去,瞧见青娥坐在小厅里缝补茹茹的小荷包。那小荷包被勾了?丝,惹茹茹心疼,她?补个花样?上去,明早放她?枕边,她?就又?高兴了?。
    边上还有冯俊成的两件衣裳,本来是不稀得?缝补的,眼下家里出了?那么大变故,该俭省的地方还是要俭省着。这些好衣裳想穿了?要再裁,可?又?要花好些银子。
    “这么晚了?还在缝补东西。”冯俊成不自觉放慢步调,倚靠隔断,透过灯火将她?眺望,“不怕累坏眼睛?”
    青娥朝他笑笑,嘴唇抿过线头,在指尖捻捻,穿进针眼,“我这双眼睛,可?看了?太多拙物,能将你给物色到,就已经物尽其?用了?。”
    冯俊成走过去躬下身,拨亮桌上灯芯,“你就厉害一张嘴。”说?归说?,嘴角却带着笑。
    青娥瞧他,“我说?真的,初见你那日,你在我眼里是亮闪闪发着光的。”
    “把我当银子看,可?不就亮闪闪的。”
    青娥直咂舌,脸孔微仰着,让他亲了?一口。
    她?眨眨眼,“你还说?!我那时骗你可?难过了?,最后也想和你走,只是我不敢。”
    冯俊成捧着她?的脸,加深了?适才的轻吻。
    青娥两手环上他后颈,眼神?迷濛絮絮叨叨,“我就怕我跟了?你,害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你瞧,躲是躲不过去的,我都逃到山上了?,还要被你抓回来。”
    冯俊成瞧着她?,心上翻涌起温热的浪潮,“因为是注定好了?的。”
    青娥两腮让他温热的手掌托着,眼瞧他眉心渐渐蹙拢,眼尾浮现淡淡红痕,青娥心疼不已,起身将他按到罗汉床上,床矮,他两只膝盖顶得?高,青娥挤到他腿间站着,捧过他的脑袋,贴上自己小腹。
    “少爷,要不是我,就牵扯不出秦家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冯俊成只是环紧了?她?的腰,埋首在她?柔软的腹部,话?语沉闷,“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有些事也一样?会发生?,还是注定。”
    他哭不哭她?不晓得?,青娥却是潸然泪下,“我好难过,我只想着五年前我就该跑得?更彻底,跑到你绝不会涉足的地方……但?现在我会陪着你,不叫你觉得?选我是件错事,你有我,你到哪儿,我就在哪儿,就是要到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冯俊成闷声发笑,两手扶着她?腰肢,抬起头来,“听着怎么像是要随我去流浪了?。”
    青娥泪濛濛的,“就是流浪也行,我擅长?。”
    冯俊成轻笑,“这下轮到我说?你傻了??何至于连个住得?地方也没?了?,这宅子是买下来的,即便我穷得?叮当响了?,也没?人将我赶出去。”
    青娥一想也是,抽抽鼻翼,玩笑道?:“你不过是‘德行有亏’,衙门还不至于给咱们家也抄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抄家,冯老爷要真如秦孝麟说?的那般以权谋私,兴贩丝织物,那江宁冯府定然就要面临抄家的劫难。
    她?晓得?有的话?不问,也是不会就此?蒙混过去的,因此?坐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将他瞧着,“你预备答应秦孝麟么?”
    见他看向自己,青娥蹙眉道?:“其?实即便你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辜负的不过是朝廷的律法,那朝廷的律法又?可?曾善待你了??”
    “别这样?说?。”
    冯俊成知道?她?是想给他递个台阶,只是道?:“一码归一码,我总不能公报私仇。不过,我当真又?体会了?一次万念俱灰的感受。”
    不必明说?,青娥也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她?不告而?别的那次。
    青娥甩甩手,“没?准秦孝麟说?的是假的呢,是为了?骗你帮他们,他做得?出这事。”
    冯俊成并不这样?想,他心里清楚,在江宁时冯老爷的确有诸多异常之?处,这不是秦孝麟能编出的假话?,况且他能帮秦家的也有限,若是假的,犯不着和他说?这些。
    “你就是心地太好了?!心肠也软,做不了?恶人。”青娥故作生?气地拧起眉毛,转而?又?压低声量,“罢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种人,也就是遇上我这个不称职的骗子,但?凡遇上个尽忠职守的,早就背上你的全部家当跑了?!”
    冯俊成总算大笑起来,青娥见状也笑,缠着他晃晃胳膊,“我说?的有假?”
    “不假,我就是心肠软。”冯俊成缓缓垂眼,转而?觑向她?问:“若我真的帮秦家造假呢?”
    青娥一愣,随后道?:“那就造假,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都是你,我都向着你。”
    不管是为了?冯家,还是为了?于家卫国的大义,她?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青娥越想,越觉得?难过,“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你眼下还是光风霁月的小冯郎中,即便江宁家中突生?变故,也游刃有余……又?怎会因为我,因为我被停职查办。”
    冯俊成只是摇头,“傻话?,这两件事半点关联也没?有,不是你的错。”
    二人面朝房门静坐着,青娥脑袋枕着他肩,身边不远处就是小几上的一豆灯火,轻盈饱满。她?话?音懒散,没?有目的地叫了?他两声,他都应了?。
    翌日天不亮冯俊成就起了?,他打算往吏部去一趟。
    这几日他随都察院和刑部协理办案,从来身着常服,今日起来,却叫青娥拿了?身整理好的公服出来。
    那身公服让她?熨烫得?平整,冯俊成见她?端着那身衣裳,绯红的料子衬着她?白嫩的脸,不由?感到可?惜。
    她?吃过的苦,比他见识过的还多,本该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挣来功名,裹在软缎当中呵护,偏偏这两件事,最难两全。
    青娥见冯俊成噙笑瞧着自己,也笑起来,“做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要是能保住个一官半职好像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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