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期和谢念音前后两辆马车从谢国公府正门旁边的车马门进去,到了里头两边就分开了,陆子期下了车,谢念音换上了轿子。
    伴在轿侧的陆子期看了一眼青布软轿,窗口帘布轻轻动了动,显然是被里头的人刻意扯了扯,他低眉淡淡笑了笑。
    接下来两人就要分别被人带着,继续往里去。
    行过的地方不是雕梁画栋,就是朱墙碧瓦,亭阁楼宇错落,假山围墙重重。
    进了古朴辉煌的仪门,绕过几座假山,一青衣小童把陆子期引到一处前厅,在那里,由二房老爷代为招待,对谢家来说,已算是给足了来人面子,或者说是看在后头的殷家人面上。不然一个北地小城的商贾之子,也就配谢府管事招待一番,就是尽了礼给了脸了。
    另一头,谢念音的轿子继续往里,一直到老太太院子前才停下来。
    早有廊下张望的丫头婆子这时都迎上前,望着垂落的轿帘彼此交换视线,毕竟这可是当年三房的嫡出小姐,谁不好奇十年流落,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门小户商家出来的,自然跟豪门长大的正经小姐没法比,但想想三老爷是有名的俊美公子,当年的三夫人纵然脾气坏,但长相就没人能说出个不好的,二小姐小时候也是粉雕玉琢,也不知十年过去,出落得如何。
    轿子旁,除了孙嬷嬷和偃月,还有一个眼生的小丫头,瞧着这努力镇定但掩饰不住的拘谨样子,一看就是商户人家带出来的丫头,身上料子倒是比他们也都不差的,这是知道要上贵人门,专门赏的吧。不过商户人家出来的,这个模样,想必也是孙嬷嬷下死劲儿调理过的了。
    就见孙嬷嬷亲自揭开轿帘,请出内中令众人好奇的三房二小姐。
    所有视线都落在这揭开的轿帘上。
    先只见一只手伸出,搭在孙嬷嬷抬起的手上,羊脂白玉一般,未见其人,只见其手,先还有人挤眉弄眼,此时俱都不觉屏息,越发盯着即将走出轿子的人。
    轿中人不紧不慢,从中步出,亭亭立在这朱墙碧瓦深宅高院之间,没有看任何人,视线直接落在了前方院门上挂着的匾额上。
    无论是早先低声窃窃私语的婆子、咬耳朵的小丫头、挤眉弄眼的媳妇子,俱都屏气凝神望着轿前少女,一时间院门前竟然安静极了。
    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碧色衣衫,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瓷白小脸正微微仰起,专注看着前方悬着的匾额。
    也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穿金戴银,头上是羊脂玉簪,耳边是同一块羊脂玉雕出的水滴形耳坠,垂下的雪白手腕上套着羊脂玉镯子,通身明明素净,偏偏眉目精致如画,是初见就让人屏息的娇艳,无形中就是不动声色的贵气,只这样静静仰头看去,就让旁人失声。
    当年都说金陵谢家三公子养出的女儿不知该何等绝色,如今见了眼前少女,所有人一下子都在心中不约而同哦了一声,谢家三公子如今的三爷,养出来的女儿就该是这等模样,一分一毫都是上天惊心雕琢,不说话的时候有冰雪之色,偏偏眉眼间都是殷家二小姐的骄傲点染,只不动声色。
    少女一开口却仿佛春天临了人间,软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微微动,二小姐说:“这匾额,比十年前还新了。”
    旁边看呆了的婆子这才找到了声音,笑着说:“二小姐,这是年下才油过的。”面对这样一个人,婆子丫头先前心头的怠慢一扫而空,不觉就恭敬起来。
    谢念音点了点头,这才看向了身前这些人,以及前方这个对她来说,曾经显得森森的主院。如今再看来,没有那么高了,也没有那么深了。
    款款前行,跟在身边的是愈发小心谨慎的橘墨,身后孙嬷嬷和偃月跟着。旁边先还拥上来看热闹的仆妇,这时候都噤声跟随,多一句都不敢吭。
    也不知打哪儿传开的,说二小姐长在北方边城一个商贩人家,只怕粗鄙得很,不少婆子丫头难免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毕竟他们这等人家出来的丫头,只怕都比小地方人家的小姐体面,众人就更想见见流落在外的二小姐了。
    然一见,俱都低头屏息,恭恭敬敬,再不敢升旁的小心思。
    这时候有从前头院子过来的丫头,看着前面二小姐不紧不慢款款入了老太太的上房,才敢跟旁边站着的几个丫头咬耳朵,丫头们一听果然都兴奋,“真假?”
    “亲见的还有假,翠翘那个小蹄子好命,今儿轮到她在前头待客厅里伺候,我亲见着她上盏茶的工夫就红了脸。”
    “比咱们家几位公子如何?”
    说话的丫头压低声:“能比咱们三老爷当年!”
    顿时一阵抽气声,不当差的丫头再也坐不住,都借着由头想往前头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居然让心高气傲的翠竹说出能比当年谢家三公子。
    前头花厅中陆子期对着手边香茶稳稳坐着,茶的热气都散了,旁边跟着的钱多有些不自在,已经许久没被人这样怠慢过了,只是看公子不急不慌,坐了这样久,面色没有一点变化,他才也慢慢静下心。
    茶快凉的时候,谢家终于有主子来了,谢家二房老爷带笑过来了,一上前就道失礼,说是前头才送走了国子监祭酒,让贵人久等了。
    寒暄周到热情,滴水不漏,言谈间无一不是探究,陆子期只作不知,从容应对。
    一番往来,谢家二老爷让丫头换茶,才道:“陆公子于我谢家有恩,我们老太太一会儿还要亲见见公子呢。”然后道了扰,说自己先去后头看看,老太太那边是否得了空。
    花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钱多注意到这次上茶又换了个丫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下头人想看他们公子,钱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要不是为了自家小姐,公子怎会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给人这样看。
    陆子期只轻轻摩挲茶杯,不语。
    氤氲茶气中,公子如玉,微微垂眸,让走到花厅外的丫头忍不住悄悄回头再看一眼。
    而垂眸安静的公子,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看不到的后头,他的音音正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谢家。
    第87章 “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老太太正厅中, 下边或坐或站,已经满是人。不仅有谢家三房的夫人小姐,还有谢家其他房头的太太小姐们,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得老太太欢心够格在老太太面前露脸的,常年攀附谢家主房,无事的时候都来老太太这边奉承, 今日聚在这里自然是也想看看,三房流落的二小姐,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随着丫头通禀人到,热闹的厅堂里短暂一静。
    好些目光悄悄投向谢家三房夫人,三夫人含着笑看着门口,好像对旁边这些打量全然不知。诸人暗中打量的另一个目标, 就是偎在老太太身旁的谢汝臻, 毕竟谁不知道十年前,这两位小姐就不和,一个有嫡出的身份, 另一个有三老爷的疼爱。
    从开始的针锋相对, 到后头大小姐彻底把二小姐压得死死的, 什么都没有的二小姐,也就剩下一张要强的嘴, 小小一个孩子一身硬骨头。
    十年一过, 原来庶出的小姐早就是正经的嫡出,而原来嫡出的小姐却流落在外。她的住处院子如今早已是大小姐的,哦, 还有她定下的亲事, 如今也早已是大小姐的。
    谢家其他小姐们都在下头规规矩矩坐着, 只有谢汝臻在上首老太太身边靠着,被老太太儿一声肉一声地搂在怀里,不过两句话就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此时谢汝臻偎着老太太,也看向了正厅门口处。
    环佩轻响,屋子里七七八八的女人们视线一下子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众人先从门口屏风看到了进来人的裙角,来人脚步微顿,好些眼尖的妇人就看清了裙角暗绣,继而裙角一闪,所有人都看清了少女模样。
    谢汝臻先还带笑的嘴角微微一抽,老太太轻轻搂了搂身旁孙女。比谢念音大三个月的谢汝臻靠着祖母,居高临下地看着进来的少女。
    谢念音同样看着这个熟悉的厅堂,感受着这满厅依然如故的目光,她当年就觉得这些目光很吵,总是很吵,如今十年过去,人心不变,这些目光呀,依然很吵,窸窸窣窣,没完没了。
    曾经被刻意模糊的记忆瞬间彻底苏醒,十年过去,还是这个厅堂,还是堂下坐着的这些人,堂上那个一向尊贵的老人,好像也并没有老去多少,依然是那副笑笑的样子看过来,搂着得她欢心的孙女。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娘亲,不在了。
    谢念音款款躬身朝上首行礼,她福身的这一刻,记忆远去,一切真实起来,青石地砖纹理清晰,冰凉如故,她也清清楚楚知道:她回来了,重新站在这个地方。
    音音起身,微微垂着眼,这一刻她想到了陆子期,她想哥哥,莫名得——特别特别想他。
    上首老太太开口话家常,倒好像谢念音这个孙女不过是外出了几日,这会儿回来请安,完全听不出祖孙十年没见的感觉。谢念音也捧场得很,口称祖母,倒也真的好像不过离开谢宅几天,此时回来定省。
    祖孙两人有来有往,问答间无比自然,正因自然,所以才显得格外古怪。下面坐着的夫人小姐,或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或端着茶盏笑得慈爱。
    一切顺畅自然,似乎没一个人知道这是谢府走丢了十年的女儿。明明周围都是热络,个个脸上都是笑容,整个厅堂都是一片其乐融融,橘墨却觉得全身冰冷,手心里都是冷汗,骨头里都冒着冷气。
    她茫然看着小姐,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寒凉一片。
    老太太慈和笑着,拍了拍身旁谢汝臻的手,慈祥嘱咐:“姐妹两个以后可不许再闹脾气了,再闹,祖母可是不依的。”谢汝臻靠向老太太,微微撅了撅嘴,“老太太要是偏疼妹妹,我才要不依呢。”
    一句话让好些人都跟着笑了,真是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老太太点着娇嗔的孙女笑:“满家上下,就你敢挑我的不是,罢罢,你不是瞧上了那副翠玉头面?”说着吩咐身后大丫头:“赶紧拿出来给了这猴儿,省得她说我偏心。”
    下面夫人仆妇都跟着笑,橘墨看向自家小姐,只见他们姑娘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看见一样,安静站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从门前大幅屏风看到上首老太太那张乌木坐榻。
    老太太收了笑,重新看向堂前这个孙女,缓缓道:“你也别嫌祖母偏心,你这个姐姐打小养得娇,你做妹妹的要多谦让。”
    说着把话一转:“远路来了,还没见过你母亲吧,快见见。”
    堂中一静,夫人小姐们都笑声零落了些,目光在地上的谢念音和左边绣凳上坐着的三夫人之间逡巡。
    橘墨只觉得自己前边偃月身子一僵,而她身旁的孙嬷嬷虽垂头却越发脊背挺直。
    音音应了声:“老太太说的是,孙女才跟孙嬷嬷还说呢,见过老太太就去祠堂拜见母亲,为此衣服都没敢穿鲜艳的,青衫素淡的就来了,难得祖母体谅,孙女再不敢耽误的。”
    话落,堂中更静,女人们的呼吸好像都轻了,先还跟着笑的女人们脸上的笑一时间倒好像不知该怎么处置,个个看起来都古怪极了。
    谢念音瞧着,倒有些想笑了:满堂的笑话,多有意思呀。
    这就是下头百姓们眼里的高门贵女侯门贵妇,也不过跟个笑话一样活着,除了藏得深了些,真不知道高在哪里了。要她说,还不如临城街头卖豆花的婆子,至少人家是真有手艺,点的豆花那叫一个漂亮。这些人,有什么呢,倒也好意思坐在这里看她的笑话。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旁边大丫头赶紧拿过来痰盒,伺候着老太太吐了,旁边谢汝臻已经接过丫头手里的茶捧到老太太跟前,服侍老太太慢慢漱了口。
    老太太半抬起眼皮:“也见过你母亲。”寥寥几个字,却说得清清楚楚。
    绣凳上的三夫人忙站起身,朝着老太太笑道:“自家人,没这些虚礼。”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咱们这样人家,又不是外头小门小户,也不是那等只认钱财的商贾人家,规矩还是得要的。”
    堂上更静了,先还坐着的夫人小姐们这时候都跟着站起来了。
    橘墨只觉得脊背冷汗都出来了,可她始终学着偃月孙嬷嬷站得恭敬又规整,不敢有一丝放松,时刻记着不能给她家姑娘丢人,不能让这豪门小瞧了她。
    唯一如常的只有谢念音,她看了三夫人一眼,歪着头天真一如当年那个孩子:“这不是姨娘?”
    说着一抬帕子掩了嘴,眼睛都瞪圆了:“莫不是姨娘扶正了,做了爹爹填房?”
    满堂寂静中少女声音软糯,可偏偏字字如刀:“祖母我实不知,我以为只有陆家这样没什么规矩的商贾人家才会把丫头扶正,哪知道十年过去,咱们这样人家也如此的。”
    说着伸出涂着淡粉豆蔻的纤纤手指佯装打嘴:“祖母可原谅我吧,孙女养在外头,打小养得娇,给人宠坏了,全不懂规矩,可见谅吧。”说着轻轻一福身,对着上首又是一礼。
    上首老太太不说话,下面自然也没人敢吭声,一时间气氛凝重好似用刀子也割不动一样。有人偷偷瞧三夫人,给人直接说到脸上,依然面色不变,果然是好气度。
    老太太身边谢汝臻可不让她,此时粉面通红,不客气道:“见了主母,还不跪下请安!”
    谢念音却好像对这僵硬气氛全然无察,好像玩闹一样:“我就不!你敢对我大呼小喝?回头进宫我就跟皇帝姨夫告状,说我才回来你就欺负我!”
    说着口气更像给人宠坏不知规矩的小儿女:“我小舅舅可是镇北大将军,小舅舅以前就说过,我是千金贵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受我一跪的,小心呀,折了你们的福!”
    说的都是最狠的话,可偏偏她面色含笑,佯嗔带怒,到让人说不清到底是有心有意,还是还同十年前一样,一见到谢汝臻就跟她对着掐。
    可“皇帝姨夫”“小舅舅”镇北大将军,却被满堂人听得清清楚楚。与十年前不同,殷家人起来了,就连太子殿下如今都起来了。不管是老太太,还是三夫人,再是不满,此时也只能笑嗔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拿话递了台阶,还怕谢念音不懂事不下来。
    “你呀还是没规矩,不懂事,好在你母亲大度,就是姊妹间闹闹小脾气,跟你母亲也得慢慢把规矩立起来,咱们这儿的规矩,忘了没事——”说到这里老太太对三夫人道:“帮着孩子慢慢再学起来就是,你心宽又慈,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话说到这里,到底不敢硬按着底下少女请安叫娘。
    养在外头的孩子一点规矩见识都没有,只会闹脾气争强好胜,可这乱拳一个不好还真能打死老师傅,这刚回来要是为了这点小事就给闹到宫里陛下面前,谢念音固然落不得什么好,他们谢国公府更是落不得好。
    老太太说话了,三夫人含笑称是。
    谢念音心里恶心,面上笑得愈发甜美:“老太太真会说话。”就是不说人话。
    老太太道:“别的不说,为了你回来,你母亲早早就看着人帮你把房子收拾出来了,就怕你住不自在。听丫头说你带了四个箱子,回头让人给抬过去,你也认认路。”
    谢念音接口道:“孙女再是离家久,自己的院子还是认路的。老太太,您可别操心,累坏了自己,再说我自己的院子,怎么可能住的不自在,这些年我梦里都是我那大院子呢,想的呀!”
    音音笑脸如才开的花,又娇又美:“老太太可别为了这些小事操心了,才一进门,我就吩咐跟着的人把我的箱子抬进我院子啦!老太太快夸我,孙女长大了,可能干着呢!”
    说完笑嘻嘻看着上首,好像专等长辈夸赞的孩子。
    可长辈此时面色可一个比一个难看。老太太别说笑不出来了,都快和气不起来了,就连自始从容的三夫人这会儿笑都僵在脸上,快挂不住了。
    果然就听外头有错乱的脚步过来,是谢汝臻院中的管事嬷嬷,转过屏风来报:“几个婆子愣是抬着箱子往大小姐院子里进,一个个膀大身宽咱们拦都拦不住,怎么说她们都不肯抬出去,这会儿还在那里赖着呢,愣说那是他们主子的院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谢念音,音音睁大无辜的眼睛:“怎的?我娘当年亲自给我挑的院子,还不让我的东西和人进了?”
    小脸一红,秀眉一竖,指着婆子就骂:“你这婆子瞎了狗眼了,也敢占我的院子,拦我的人,要脸不要!”
    堂中静得落针可闻,这下子女人们连头都不敢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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