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执见她急,心中觉得好笑,反而安定许多,笑吟吟地斟了盅茶,推去阿拂手边,“我们阿拂有大本事,比那孙猴儿强出数倍,自然能翻出去的。”
    阿拂方才一路奔上来,喘得厉害,喉咙正干得很,见着自家公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急,没好气地抄过来,咕嘟嘟一口喝尽了,复又撂去桌上。
    谢执见了,好心问道,“再来一杯?”
    阿拂:“……”
    “公子,”她扶着额,无可奈何道,“这关头,您就别同阿拂再说笑了。”
    “此处大约是待不得了,我再出去同他们周旋片刻,那道后门您也是知道的,先从那里脱身要紧。”
    “您这样的身份,若是叫这几个杂碎冒犯了,几条命也不够他们赔的。”
    “不必,”谢执将茶盏在桌上摆正,站起身,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道,“当日叫阿若教你拳脚功夫,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你在阁中好好呆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就是。”
    大约是见阿拂的表情太过可怜,他侧过头,朝前者眨了眨眼,“他们不是没说周牍叫我去做什么吗?”
    “兴许是你我多想,此番并非为了少爷之事,单单是叫我去饮酒唱个曲呢?”
    并没有被安慰到的阿拂:“……”
    小丫鬟此刻已经快哭出来了,也顾不得素日的礼仪,眼巴巴地拽着谢执的袖口,“公子,就算……就算您不用阿拂,”
    “那,给少爷那头捎个信呢?”
    “万一情势不妙,也好有个人去救您啊!”
    谢执挣了几次也没将袖子从这小姑娘手里头挣开,无奈叹了口气,只得道,“依你就是。”
    “我若半……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你就往空雨阁那边去报个信,请少爷往他老爹那处跑一趟,好救我一命。”
    “一个时辰!”阿拂掩着口,“一个时辰您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谢执:“……周牍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
    “况且,就算是妖魔,一个时辰他且吃不了呢。”
    他虽然时常病着,总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连周牍那样一个糟老头子都对付不了。
    怎么如今在阿拂眼里,倒好似成了纸糊的一般。
    阿拂犹豫着,不情不愿地将手从谢执袖口放下来,却仍旧不大放心,殷殷叮嘱道,“公子千万小心。”
    “甭管那劳什子的任务了。”
    “您自己最要紧。”
    “您若是生了什么变故……”
    说到这儿,小丫鬟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好似谢执这一趟不是去见人,倒是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谢执一时又无奈又觉着好笑,拣了条干净帕子塞进阿拂手里,“去多做些山楂脯。”
    “等我回来吃。”
    说罢,转身往门边去,抬手掀了绛珠帘,脚步一声声地落得轻而稳,往楼下去了。
    从听到周牍消息的那一瞬起,他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
    落子乾坤,儋州这盘局,还未到末路的时候。
    毕竟他手中,还握着另一枚未露过面的棋子,输赢之数,且有得看。
    周敬在楼下等了良久,心中早已不耐烦起来。要不是念着周牍吩咐,不方便在园中闹得太难看,惊动了旁人,早就几步冲上去,将人直接带走了事。
    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意出这等没意思的差事。
    他将手揣在袖筒里,绕着梯口又转了两圈,才要出声,耳中终于听见几声轻微脚步动静,有人自楼梯上缓缓而下。
    他将手自袖中抽出,心中万般不耐,这会儿也只得做做样子,撑出一张笑脸,抬头招呼道,“谢……姑娘……”
    待瞧见谢执形容,声音突兀地卡了半截儿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吊着,神情活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
    “周管事,”谢执站在最后两阶上,比众人略高些,手指搭在木质的扶手边,下巴微抬,对他的反应并不如何在意,淡淡地应了声,“走罢。”
    “是。”周敬莫名地不敢多话,侧了侧身,容谢执从楼梯上下来,“姑娘请。”
    谢执半句都没多问,径直走去前头,周敬带来的一帮人一个都没用上,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阵,被周敬咬着牙拍了脑门,“蠢货!”
    “还不跟上!”
    这才都刚反应过来,浩浩荡荡地追着,出了寒汀阁的院门。
    阿拂站在窗边,瞧见自家公子愈来愈远的身影,末了,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哪点不对了。
    天老爷,公子今日身上穿得,可是男式衣衫啊!
    周敬紧赶几步,走去谢执身边,正要开口,被后者淡淡扫了一眼过来,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往后错了半步之距。
    “劳烦周管事指路。”
    “不敢不敢,”周敬头微低着,抬手朝左前一座院子指了指,“老爷传您……往书房里头去。”
    身边这人现下可是尊大佛,少爷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物,即便是此时老爷要拿人开刀,他也不敢在谢执面前托大。
    万一这位谢姑娘真有了闪失,少爷同老爷是嫡亲父子俩,生不出仇,对着他这来拿人的可就没什么顾忌了。
    这位谢姑娘大抵是实在身娇体弱,连走路都慢悠悠的,周敬在一旁跟得着急,偏又不敢开口催,垂着眼,鼻尖止不住地冒汗。
    他不敢说话,谢执瞥了眼他的情态,倒是不紧不慢地先开了口,“上回进园子,似乎也是这条路,也由周管事领着。”
    “谢执没记错罢?”
    周敬摸不清他贸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赔着笑道,“正是。”
    “姑娘好记性。”
    “说来,谢执同周管事,也算有几分故旧之情。”
    “当日谢执能进周府,也少不得管事从旁襄助。”
    往扬州置办乐伎一事是周敬一手操办。彼时谢执还是醉花阴中的花魁娘子,一手琴技得万千恩客捧。他为讨周牍欢心,才特意买了谢执回来,又安置在园中显眼处,盼着这位谢姑娘能有大出息,也好当一回自己的青云梯。
    谁知这位谢姑娘大出息是有了,却偏偏落错了人。
    自上回在书房被周牍罚过之后,青云梯周敬是再不敢多肖想了,只盼着能同这位少来往些,千万别扯到自己头上就是。
    这时冷不防地,又听谢执提起了旧事,周敬只在心头暗暗叫苦,却不得已,笑着应谢执道,“那都是姑娘自己的缘法。”
    “旁人再如何,都还是要靠姑娘自己的一份心力,否则哪来的造化呢?”
    谢执自然能听出他话中撇清干系之意,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周管事谦虚。”
    “谢执不是没良心的,这功劳便是您自己不往身上揽,我也总要记着。”
    “来日老爷面前,也好提一提,替管事表表功,管事以为呢?”
    周敬背后的冷汗出了一身,顺着那根脊梁骨往下滑。
    他知道自家老爷素来多疑,当日书房之中已对他生出了不满,若再经谢执这么一提,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阴谋父子二人失和这顶帽子是非要扣在他头上不可。
    老爷心狠,少爷又得了这姓谢的枕头风,更不会对他容情。到时他这一条命还能不能保住,可就全看运气了。
    想清楚此道,周敬彻底没了法子,即便知晓谢执此刻设了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里头钻,当机立断,也不待谢执开口问,直接低声道,“老爷昨日往码头上去了一趟,撞见了林家的人,发了好一通火。”
    “今日一早,便吩咐小的来园子里带您过去,还特意交代了,不许弄出大动静,叫园子里的旁人察觉。”
    他说罢,想了想,觉得说都说了,索性再卖谢执个好,便又低声道,“小的来之前,瞧见老爷吩咐了人去空雨阁那头,似乎是交代了铺子里的差事,叫少爷抓紧去办的。”
    这便是将人支开好办事的意思了。
    谢执长睫微敛,眼底殊色一闪而过,垂眸,低咳两声,淡淡道,“管事有心了。”
    “今日提点之情,谢执记在心中,来日当有所报。”
    周敬抬袖擦了擦汗,勉强笑道,“姑娘说哪里话。”
    开玩笑!
    今日之后,他只盼这祖宗能离他越远越好,哪儿还敢叫她再惦记。
    第68章 动人心
    周敬只将人领到院门口,身后那一群人没了用,草草退下。
    他留谢执在廊下,自己先站去书房窗外,小心翼翼地朝里头回话道,“老爷,小的将人带来了。”
    停了片刻,里头响起两声重重的咳嗽,声音嘶哑,破了的风匣子一般,“领进来罢。”
    “是。”
    周敬微微欠身,掀了厚重的棉帘,拿眼神示意谢执,引着后者从一旁的门洞里进去,不忘低声对他解释道,“老爷昨日从外头回来,大约是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熨贴。”
    “姑娘莫在意就是。”
    屋内门窗紧闭,又熏着火龙,污浊之气里混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格外古怪。谢执甫一进门,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四下光线黯沉沉的,角落里点了灯笼,黄色的油纸晕了一层青灰色的边儿,瞧着瘆人得很。
    谢执由周敬领着,又穿过一层墨绿的湘妃竹帘,方进了书房内室。
    光线昏暗,谢执乍从室外进来,视线朦朦胧胧的,瞧不大分明。只瞧见高耸的檀木架子前摆了座圈椅,圈椅里头有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周敬朝着那影子微微躬身,“老爷,谢姑娘带到了。”
    大约这影子便是周牍了。
    黑影略动了动,咳嗽一声,抬起了头。昏黄灯烛之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来,“你下去吧。”
    “外头守着,别叫旁人进来。”
    “是。”周敬垂首,行过一礼,转身出门时忍不住微微侧目,朝谢执很快地瞟了一眼。
    见后者面上沉静,未有丝毫张皇之意,心下不免更加惊疑。
    这谢姑娘究竟哪来的胆子,到了此刻还不见惊慌,这般笃定老爷不会动她么?
    周敬退下后,室内只余了周牍谢执二人。
    空气闷得狠,带着股书卷久藏的霉味,只待一会儿,就叫人觉得头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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