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弯下腰,想要哄骗孩子出来。
    但在某一瞬间,她警惕地若有所觉,迅速站直了身体。
    她的视线一凝。
    转动。
    那双漆黑的眼珠,直接和镜子外的林奢译对视了。
    一面镜子的内外,两张模样相仿的面容。
    女人看清楚了林奢译,笑起来,一如她每每看他狼狈地受了虐待,了无生气的时候,看他混沌地徘徊在生死之间,一呼一吸中,本能无望的沦落。看他希冀的目光,追逐的神色,那一双不断向女生伸出的手,辗转不安地、讨好地,如亡溺般,自我抽筋剔骨的渴求……
    得不到的,带来了苦痛与折磨。
    得到的,又能有多长久?
    女人忍不住地发笑。
    林奢译惯常会模仿他人的表情,于是他也笑,讥嘲地,狞恶地,笑意不达眼底。当他把这几种笑容都学会了之后,他与男人和女人都别无二致了,他用力砸在了镜子上。
    镜子里的场景四分五裂了。
    “林奢译?”
    有人在喊他。
    “你在家吗?屋里好黑。”
    原来……是施妤回来了啊。
    林奢译的视线重新聚起了焦。
    他缓慢地扫视过淹了水的地面,捡起了其中最锋利的一块碎片。他把碎片攥在手里,“滴答”“滴答”的水声再次响起了,沿着林奢译一步步朝外走的步伐,从他指缝里被割裂出来的新血,一路上都在滴。
    他人浸透了水,血也腥潮。
    林奢译走出了昏沉不辩的浴室,他习惯了黑,能在施妤毫无防备,正摸索着开灯的时候,早已精准地锁定了她。
    当灯亮时,他从施妤的眼睛里窥见了惊恐的神色。
    “别怕。”林奢译出声安慰施妤。
    他应该对她笑,于是他熟练地展露出了新学会的笑容,恶意地,残忍地。他应该和她打个招呼,于是他扬高了手中血淋淋的镜子碎片。
    *
    在赶回家前,施妤抽空去和施爸见了一面。
    有些事总也要面对面的聊,一字一句地说。
    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施爸给施妤准备了一把房钥匙,免去了她在外国进修时的居无定所。
    这些年里,他对自家女儿并不吝啬在经济方面的援助,不过他确实是名不称职的父亲,所能给予的也仅此而已了。
    施妤道了声谢,恭敬地也递上回礼。
    然后引颈就戮般,等待着施爸接下来的话。
    果然施爸停顿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进修期满,你可以和我一起留国外定居。”他其实不止一次提过这事了。
    施妤委婉地说:“公司给的期限是两年。”
    施爸问:“那你的打算呢?”
    施妤只好说:“我会选择回来。”
    她没想向施爸隐瞒原因,但施爸比她更要直白,径自问道:“是因为林奢译?”
    施爸知道两人间的恩怨过往。
    当年施妤被逼得百般无奈,差点也要跟着林奢译一起疯掉时,她人生第一次哭着跟爸爸打电话求助。是施爸带她离开了h市,帮她摆脱过往,重新安排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想你重蹈覆辙。”
    “如果你坚持要和林奢译在一起,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林奢译攥紧了手中的碎片。
    他的瞳仁黑漆,透不出光来,唯有一道凝沉如实质的视线,先是聚焦在了施妤的脸上,寸寸地窥探,猜疑着她的想法。然后缓慢地下移,落在了她刚摘下围巾的脖颈处。
    施妤还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问得无知,无辜。一种因真切的担忧而产生的,纯粹的信任感,勾得林奢译的心脏无规律的跳动,牵引出连贯的细小震颤。
    施妤放轻了声音,道:“告诉我好吗?”
    林奢译抿紧了唇。
    他在抗拒,却又想要眷恋地妥协了。
    他不想回答,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违背他意志的生出了一条木偶的提线,控制着他,命令他发出声音。于是林奢译动了动唇,两相挣扎,是沦落的博弈。林奢译咬着牙,用举高了的镜子碎片当刀,一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臂,切皮见骨,试图割断这条无望的提线。
    施爸说:“在你割腕住院的那天夜里,林奢译偷溜进了你的病房……如果不是值班的护士发现,及时喝止了他,你现在怕是没命坐在这里了。”
    “他是真想过要杀了你。”
    “对不起。”林奢译说,“我被幼儿园辞退了。”
    他一边说,在手臂上又割出了漫长温吞的一刀,碎片的残渣遗留在了血肉里。满怀的希望,欢喜,一眼似乎能望得见的未来,“一切都被我搞砸了……又搞砸了……”出生于林家,背负了林家惨剧的惩戒,就是他的原罪,都是他的错。
    “我真得有在听你的话……我有在改……我不是故意的。”林奢译痛得发颤:“什么都没有了……我……”他的眼珠极限地翻了一下,古怪地笑起来,“我好像……又只有你了啊。”
    一如曾经那般,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
    紧密交缠,密不可分。
    容不得任何人、任何事。
    怀揣着浓烈地,病态地,被扭曲了的爱,然后在无数次拼命证明“彼此唯一”的过程中,彼此消磨,落得一个悲惨收场的眼泪结局。
    但这一次,施妤决定给出不同的回答。
    或许早在她答应林奢译,重新在一起时,她已经设想过了这种时刻的来临。
    施妤果断地说:“我不会是你的全部。你的人生里也不应该只有我。”
    林奢译倏地睁大了眼。
    他的眼珠红透了,先是惊恐,转而切换成了惶然地无措:“那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又伤心,伤心到了极点,又疼得哀怒。他脸上溅到的血干涸了,在本就苍白的肤色上凝固成了暗红色的诡图,显得愈发狰狞可怖,偏生他不自知,还在用一种惊疑不定的天真语气,追问:“为什么?”
    “你说你爱我的!”
    林奢译疯了般,吼道:“你说过!!”
    他会伤害她吗?
    相较于林奢译的情绪崩溃,施妤反而显得异常冷静。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她相信林奢译曾追去过医院,徘徊,在她病床前长久的停留……她也相信施爸说得是真的,护士小姐看到了那晚的真相,救了她一命……
    林奢译有想过要杀了她吗?
    施妤紧盯着林奢译,然后直接朝他走近了一步。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一刹那,林奢译猛然噤了声,如被扯住了提线般,后退了好几步。
    施妤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这下林奢译有点慌不择路,狼狈地开始步步后退。他甚至于滑到了,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地上,吃了疼,从喉咙里发出了无意义的呜咽。
    施妤走近了,居高临下地,俯看着林奢译。
    林奢译简直要缩到墙角,退无可退了,也无遮无掩地。他抽噎了一声,只能强忍着颤抖,将自个彻底暴露在施妤的面前,任由她打量和评判。
    施妤问:“不哭吗?”
    林奢译缓慢地闭了下眼,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眼珠里也布满了红血丝,眼尾有一抹残留的红。他赌气地说:“别管我了!”说完,一双泪眼赶忙锁定了施妤,无声地哀求她,生怕她当即就会离开。
    施妤转身去拿药箱。
    林奢译就从地上爬起来,执拗地跟着,他顾不得浑身的血,把家里到处都弄得一团糟。眼看施妤走进了房间,他习惯性地堵住了唯一的出入口,如果能把门关上就更好了。但他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力气,只能顺着门沿,脱力地一点点往下滑。
    施妤取来了药箱。
    念及着林奢译的精神状况,她也没再从房间里走出来,半蹲在他的面前,简略地帮他清理手臂上的伤口,当镊子夹住血肉里的玻璃碎渣时,林奢译哆嗦地抖了一下,褪去发癫发疯的外伤,那股无家可归的可怜劲儿又散发出来了。
    施妤没好气地问:“现在知道疼了?”
    林奢译觑了她一眼,嚅嗫地小声叮嘱说:“你小心点,别扎到手。”
    施妤简直是要被他气笑了。
    囫囵地用纱布裹住伤口,她想把林奢译的脑袋也裹个十层八层,统统都一起打包送去见医生。她站起身,轻轻踢了林奢译一脚:“起来,去医院!”
    林奢译失血过多,没力没气,彻底站不起来了,但他还能拼命地昂着头,偏执地追问求证:“你说过你爱我。”
    第69章
    施妤送林奢译去医院。
    一路上, 林奢译都两眼含泪,泪汪汪地瞅着她。他如同一个突然生活不能自理的病患,施妤帮他抽了面纸, 递到他面前,他也不接,只顾得清楚地发出两声抽噎。
    他等了又等, 终于等到了路口的红灯。
    感觉到车速停下来了,他赶忙示弱, 哀求道:“帮我擦下脸吧。”一边说,一眨眼, 这才适时地落下了两行清泪。憋得久, 那泪珠十分饱满, 唰得一下滑过脸颊, 晶莹剔透的挂在了他的下巴尖上。见施妤不搭理, 他委屈地喊:“施妤!”
    施妤敷衍地把纸巾按在他脸上。
    林奢译也不恼, 嘟起嘴,小鸡啄米般, 讨好地偷亲她的手。
    很快绿灯亮了起来, 林奢译不敢继续造次了,也想起来该怎么照顾自个了,于是自觉地用衣袖口擦干净了余下的泪花。
    施妤挂了个急诊。
    她步伐走得急,几乎是半拖着林奢译往急诊室走。
    林奢译被扯得柔弱起来,安慰地话说到一半,然后就被整个地推进了急诊室里,一个萝卜一个坑, 直接坐稳在了值班医生的面前。
    午夜时分,白炽灯下的明亮光芒, 照得两人身上凌乱挂着的残血,愈发狰狞可怖。
    值班医生皱起眉,问一句:“这是怎么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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