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禹州恍若未闻,只是笑,起初是压抑低沉的,随后逐渐癫狂,胸腔仿佛被人重重凿穿,痛得难以呼吸,眼泪便簌簌落下。
    程英看到满地的血腥,立即带人举着火把四处搜查,果然发现了端倪,硬着头皮道:“大人,这里除了小夫人的脚印,还有两个成年男子的脚印,以及……拖拽撕扯的痕迹。”
    濒临崩溃的男人终于寻回了一丝理智,可也仅仅是短暂的清醒,而后双眼渐渐爬上血丝,阴鸷目色渗出寒意。
    电闪雷鸣的雨夜里,众人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缓缓站起,刀锋在空气中震颤,锐利刺耳的嗡鸣声格外清晰……
    程英已经不记得那一夜究竟死了多少人,只记得自此以后,慈安寺附近再也没有山匪或猎户出现过,只有一座空寂的古寺静静矗立在山巅之上。
    沈禹州再回到沈家时,长发散乱,脸颊白袍皆是斑驳的血痕。
    不出所料,褚清兰的孩子没保住。
    那是长房嫡系唯一的血脉啊,就此断绝了,许氏躺在床在翻来覆去一夜,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起身到外头,只等着沈禹州把阿娇那小贱人带回来以后,好好修理一番。
    沈念如也彻夜未眠,守着哭得伤心的褚清兰,一同等哥哥沈禹州回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氏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终于在天亮时看到锦衣卫回来了,二话不说冲过去。
    “阿娇那个贱人……呃!”许氏气势汹汹的话头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沈禹州,足尖缓缓离地。
    “大夫人!”
    “母亲!”
    不止院子里的下人,就连沈念如也吓傻了,桂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拔高声音冲过去,义正辞严地谴责:“二公子,你是要弑母吗?”
    然而桂嬷嬷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倏地掐住她脖子,沈禹州眼皮一眨不眨,怒视着满院的人,在她们惊恐交加的目光中,虎口狠狠一拧。
    “啊——”
    沈念如抱头尖叫,不停朝褚清兰身后瑟缩,被他另一只手掐住的许氏脸色煞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目露祈求。
    刚小产过的褚清兰同样面无血色,惊得目瞪口呆,仿佛沈禹州无情的手是掐在自己脖颈上一般。
    “阿娇死了。”
    沈禹州平静地、语速极缓地吐出四个字。
    换做平常,许氏等人一定会额手相庆,庆幸那个惹得家宅不宁的狐狸精终于死了,可现在她们半个字都不敢说,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们这回,可都满意了?”沈禹州手一挥,嬷嬷老胖的身体宛若一团烂肉,重重砸在许氏卧房的门板上,圆瞪的眼还残存着不可置信,死不瞑目。
    许氏两眼翻白,死死扒着他的手,眼看就要咽气了,沈禹州才把她丢到褚清兰身旁。
    然而这回褚清兰装也不装了,像是看不见许氏朝她伸去的手,径直冲进雨幕里。
    她到沈禹州跟前站定,脸上尽是狂喜之色,抓住他胳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一定是最重要的,你还爱着我,刚刚你是为我和孩子报仇了,对不对?”
    许氏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当即气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昏迷前,她还指着沈禹州与褚清兰,眼含怨毒,无声控诉。
    褚清兰全然不在意旁人,指尖划过沈禹州白袍上的血迹,眉梢扬起。
    阿娇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抢走沈禹州的心了。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可笑着笑着,眼尾又凝结了泪花,“这些年,我一遍遍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只一心想为褚家复仇,顺从了父亲遗愿嫁给沈彦州,可我没有办法,即使没有父亲遗命,我孑然一人寄居沈家,婚姻大事,全由许氏做主,她要我嫁,我便不得不嫁,可我……却从未忘记过你。”
    褚清兰抬起手,抚过他刚毅冷峻的脸。
    曾经那个痴迷于自己的小少年,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往后,沈禹州才是她的依靠。
    褚清兰愈发温柔,美眸含情凝望着他:“我知道,你是把阿娇当成了我,才会迷了心智,现在你看看,阿兰就在你眼前啊,我是阿兰,也是娇娇,我回来了,再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找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长相厮守,好不好?”
    沈禹州全身绷直,眼里没有丝毫动容。
    “你不愿意?”
    他没有回应,褚清兰眼里的柔情逐渐转恨,“难道你当真爱上了那个三翻四次害我的蛇蝎毒妇?”
    “够了!”
    沈禹州忍无可忍,大手猛地掐住她下颌,目眦欲裂:“孩子究竟怎么没的,你最是心知肚明,怎么还有脸往阿娇身上泼脏水?”
    看在她腹中胎儿的份上,自己处处容忍,就连她做的那些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数次的选择委屈阿娇,可她还不知足,竟然拿这个孩子的死来陷害阿娇。
    眼下,孩子没了,她再没什么值得他心慈手软的筹码了。
    褚清兰笑容僵住,眼睫闪了闪,“禹州,你胡说什么……”还在装傻。
    沈禹州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满是赤红的煞气,在褚清兰不可置信的眸光中,虎口一点点紧缩。
    沈念如哪里见过自己哥哥疯癫至此,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哭得声嘶力竭:“哥哥,你清醒一点,她是大嫂嫂,你不能杀她!”
    当着沈家人的面,哥哥若是杀了大嫂嫂,祖母一定不会放过她们兄妹的。
    “滚!”
    沈禹州甩开沈念如,提起地上的褚清兰,生生掐着人,把她丢进宗祠里。
    这一次,他不会再偏袒任何人,他要还阿娇一个公道。
    *
    时值夏日,苍茫大地被烈日烤得炽热无比,枝头的树叶也晒得泛黄卷曲,空气里没有一丝微风,只有蝉鸣声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传出,聒噪至极。
    靖安侯府濯缨阁里,身披薄纱的少女侧卧在贵妃榻上小憩,屋子角落摆满冰鉴,几个侍女摇着绫绢扇,轻轻为她扑凉。
    尽管如此,林宝珠仍旧心情烦闷,只要一阖眼,梦里满是血色。
    时隔半年,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泥土混着凉血的腥气,醒来后便忍不住抱着痰盂吐了起来。
    侍女手忙脚乱地伺候着,乳母端来药,她也不愿喝,推拒后重新躺下休息。
    沁阳长公主刚跨过门槛,便瞧见了桌上的药碗,目光落在窗下纤细单薄的身影上,“又闹小孩子脾气了,生病怎么能不吃药呢?”
    她屏退侍女,坐在塌边的鼓凳上,轻轻拍了拍林宝珠的肩膀。
    林宝珠不情不愿坐起身,盯着送到嘴边黑乎乎的药汁,皱起眉道:“母亲,我已经好了,可不可以不喝这些东西……”
    “不可以。”
    沁阳长公主断然拒绝,精致的眉眼又放缓下来,“听话,都是太子殿下亲自安排的太医为你调理身子,你自小体弱,这些全是补气养血的,可莫辜负了他一片真心。”
    以往太子楚怀安对林宝珠好,沁阳长公主不以为意,直到凤阳税银侵吞案捅出来,靖安侯府遭人构陷,全家落难,楚怀安为她们忙前忙后,东奔西走四处打点,才算还了林家清白,她们夫妇对此十分感激。
    加之楚怀安又千辛万苦寻回了自家女儿,沁阳长公主更是坚决拥护东宫地位,自然也成全二人美事。
    “那女儿这就去和太子殿下说,以后都别叫太医开药了。”听到是楚怀安所为,林宝珠还是不愿意喝,作势要下床,被沁阳长公主拦下。
    “胡闹,眼看太子妃大选在即,若是惹怒皇后娘娘,太子再护着你也无济于事。”
    林宝珠撇撇嘴。
    她倒不太在意太子妃擢选,只是本能排斥所谓的补药,可怜兮兮道:“都连喝了数月,也不见有什么效用,要不这次就算了,少喝一次没关系的。”
    她眼巴巴盯着沁阳长公主,企图撒娇蒙混过去。
    望着她水汽氤氲的眸子,沁阳长公主叹了口气。
    事发之日,沁阳长公主第一下便派人护送林宝珠回凤阳老家避难,不曾想却因此让她流落在外。
    听黑甲卫说,他们找到林宝珠时,她躺在泥沼中昏迷不醒,浑身是血,随行太医为她诊治,发现林宝珠不仅体弱,甚至还小产了,这个消息让楚怀安倍感震惊,而沁阳长公主身为母亲,更是心痛不已。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视如珍宝、众星捧月半般的女儿究竟吃了多少苦。
    好在回来以后,楚怀安不仅及时封锁消息,保全了林宝珠的名誉,还一如往常关心,三天两头差人送来好吃好玩的供她消遣,名贵稀罕的药材更是如流水般送到靖安侯府。
    可尽管如此,林宝珠的身子底已经坏了,往后恐怕是风一吹就会病倒。
    沁阳长公主无数次想问,究竟是哪个畜生欺辱她的女儿,可话到嘴边,又怕勾起女儿的伤心事,便咽了下去。
    林宝珠也当没事人一样,只字不提,一如往常的平静,会说会笑,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思及此,沁阳长公主放下药碗别过身,悄悄抹了把泪。
    “母亲,你怎么又哭了?”林宝珠贴上去,抱住沁阳长公主的胳膊,“好嘛好嘛,女儿喝药就是了。”她只得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灌进嘴巴里,强忍苦涩咽了下去。
    林宝珠是什么性子,沁阳长公主最是清楚,说不好听的是飞扬跋扈,性情娇蛮,哪里会是如今这般乖巧温顺的模样?
    失踪数月,再回来,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沁阳长公主越发心酸,红着眼抱住她,“母亲没哭,只是心疼。”
    林宝珠愣了愣,神色一点点淡了下去,好在很快有侍女进来禀道:“殿下,郡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家的苏姑娘来了。”
    沁阳长公主飞快擦去眼角的泪痕,理了理衣裙,“请她进来吧。”
    很快一位身着藕合色翠烟衫的少女低头走进来,朝二人福身行礼,正是曾经在沈家见过的那位知州千金苏婉容。
    只是如今不同了,她父亲升任四品,苏婉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跻身上京名门。
    沁阳长公主率先出声,“不必多礼,你来的正好,不如同宝珠说说话吧。”
    楚怀安能救回林宝珠,背后多亏了苏氏兄妹的帮衬,回京路上也一直是苏婉容悉心照料,是以侯府上下都对苏家人和颜悦色,一来二去,两家渐渐熟络起来。
    苏婉容不敢去看林宝珠,只敛眉应是。她的相貌放眼上京,只称得上清秀,但胜在仪态端庄,进退有度,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很难不让人喜欢,沁阳长公主对她很放心,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
    一时屋内除了侍女清槐,只有她二人面面相对。
    苏婉容不免忐忑。
    在沈家时,她虽没有主动为难,却也间接伤害过林宝珠,然而对方只是轻笑,“坐吧。”
    “多谢郡主。”苏婉容就近坐下,也只坐了一小半,不敢放松下来。
    林宝珠支着脑袋,慢悠悠转着扇子看她,“苏姑娘紧张什么?很怕我?”
    被人戳穿,苏婉容小脸微白,勉强笑道:“郡主是天上明月,世间宝珠,清丽绝俗,臣女亲近都来不及呢,怎会害怕。”
    林宝珠在沈家的过往,她不敢与外人提及,生怕被人查出什么牵连到自己身上,就连太子楚怀安问起时,她也只说曾在沈家做客时见过一回,因此知道林宝珠在徐州。
    可她不说,不代表林宝珠也不会说,万一她向太子告状……
    苏婉容越想越忐忑,额上渐渐沁出汗珠。
    林宝珠却忽然岔开话题:“你头上的珠花不错。”
    苏婉容下意识道:“承蒙长公主殿下所赐……”
    “既然母亲赏赐过,我也应当有所表示。”林宝珠打断她的奉承讨好之语,漫不经心取过一只象牙雕镂空的首饰盒递给她,“送你了。”
    苏婉容再次怔住,有些摸不准她的脾气,双手高举接过,“谢郡主赏赐。”
    “不客气,毕竟是救过我的人,本郡主一向知恩图报,过去的事……就此一笔勾销罢。”林宝珠让侍女为自己更衣,“晚些我要去皇后娘娘的群芳宴,苏姑娘可要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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