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再开口,她先说:“姐姐一家都忠心,您病中时,南定写的大字儿您不记得啦?他们可是前途晦暗不明时也没变节的,我信他们。”
    他听她说这句,抬了抬眉毛,眼睛一时睁不开,纵起身,眯缝着眼儿盯着她,说:“这又是更深一层,你也想到了?我的心思,没有你看不到的。”
    她嫣然一笑,伸手摸他的脸:“我的心思,您不也都知道?要不何来姐姐进宫这一趟?”脸上笑着,眼里的泪盈在眼眶里,将垂未垂,闪闪烁烁,刺得他心里一紧。这泪里不光有感激还有疼惜,他跟她换了一回心思,本来心满意足昏昏欲睡,现在被她的泪激醒了,浑身寒浸浸的,一个激灵醒了,小心翼翼伸着指头去抹她脸上的泪,问:“你们姐妹同心,是好事,如何反而哭了?”
    “你急急走了,是为了这些嚒?”手揉在面孔上的硬痂,摸一摸,再挪到下一个。满脸的疤,摸也摸不尽。他下午急急走了,她总觉得不同寻常,姐姐走后咂么整晚,除了因为丑,再想不出别的缘故。这只是宗亲的姻亲,他就这样不自在,等初一见议政王大臣会议呢?早听他说到时这症不过人了,要撤插屏。那时他如何自处?
    她想解他的心结。男子相貌好固然好,可总是末节,能文能武,气度风流更主要。男子汉大丈夫,拼的是英雄明睿,不是潘安相貌。不过这话,想着容易,宣之于口却难。特别是对他,原是多么出众的俊人儿,只靠一张脸便勾得她想入非非,现在,因为天花悔去容貌。若他不是她的爱人,这一脸的密密麻麻,她肯定连瞧都不愿意瞧。
    密集恐惧症都犯了。可想而知多么丑陋。从云端到泥潭,落差之大。
    这事儿怄在心里,别窝憋出病症来,他还没好利索。再难开口,她也得说,今年的难,就留在今年罢,不叫它过年。撒娇一样凑到他脸上亲一亲:“我不嫌,谁看不惯我跟谁急。男子原不看这些,你也别往心里去。谁不会变老呢?老了自然是要丑的。现在权当是提前老了。若是你为着这个不自在……”她顿了顿,“我该不乐意了,就算是你,我也要说你的,男子要做一番功业,心胸需大,眼光宜长。达则兼济天下:这个不用说了,天子广有四海,天下都是你的责任,你不‘济’谁替你‘济’?退则独善其身:心里坦然算是最寻常的独善其身了。我不信你做不到。”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码:“更何况还有我们,我娇气,不能独靠我一个,靠不住。今儿姐姐说肚腹大,以后生产要你陪,孩儿生出来,我好不好的,还要你养。”
    她这句“好不好的”说的有些不吉利,他一下急了,囫囵着抱着她坐直身,两人脸对着脸,坐在灯影里。
    从俩人好了之后,总听她说生产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所以她有孕,他高兴,又隐隐忧心,一日孩儿不落地,一刻也不能放心。她知道他忌讳,但是为了劝他,下了猛药,把最坏的情形预先打算出来。
    他摇着她,说:“别瞎说,进了腊月,一句不好的话儿也不能说。咱们的小娃娃,一定平平安安;还有你,不想夜里起来换尿布,有我呢。这天下,治好了也是要交到我们的孩儿手上。快,重新说句吉祥话儿。”
    她不理他,定定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在意,你也能?”在意什么,没明说,可以他们俩的心有灵犀,不必明说也该能懂。
    他叹口气:“譬如由奢入简难,毕竟英俊了十几年,骤然失了,总是有些芥蒂。只是终究是末节,这世上另有许多更值得着意的事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能懂吗?在他心里,她,她和他的小娃娃,都在他的相貌、甚至他的天下和他本人之前。褪了天子的光辉,他可以只做她的夫君,她的孩儿的父亲,而且原他的本心,他先选她,然后才是相貌、天下,跟她比起来,相貌天下都算是身外。
    他就是这样的恋爱脑,痴情专一,爱江山更爱美人。
    只是,他恋爱脑的对象本不是她,好在就在这个当下,此时此刻,他着意的是她。她对他会意地一笑,说:“这样最好。我就放心了,咱们都别在意别人的眼光。你我也算是患难夫妻,不光患过难,而且正共患难。你的相貌、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更不要在意。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儿。只是我冷眼看着,你像是对母亲有执念……”
    “我也想通了。别人怎么对我,我做不得主。我自己当个好娘便罢了。”她说着摸了摸肚子,“它一天天大了,这么坐着难受,万岁容我歪着回话儿。”
    福临小心把金花囫囵个儿摆倒,问:“刚说什么‘肚腹大’?宝音瞧过嚒?”
    “别人五月才显怀……姑姑瞧了没说什么。姐姐让我少吃,怕以后不好生。不过我觉得说这个还早,它还没长齐,我不吃,它怎么长。只要它好好的……”他俩只要一说小娃娃,便聊不尽的话儿,“万岁以前见佟妃她们什么样儿?”
    他皱着眉头说:“我哪儿知道。不说没见过,见过也不记得了。”
    她坏笑着看他,说:“‘不记得了’,这是标准答案,只要是现女友现妻问前女友前妻的事儿,统统应回‘不记得了’。”
    眼看着他额上笼起一层细密的汗雾,他皱着眉说:“真没见过。”他以前对后宫的女人,全是为了应付母亲、传宗接代,既然已经有孕,见来何用。不过,佟妃那时他见过,可惜全没用心,这会儿细想也想不起来。他怕皇后这胎真是比普通大,反而很想回忆佟妃当时的样子,只是太不着意,当真一丝记忆也无。
    心事永远解不完,解了一样,又生出来一样。金花总是福临的心事,别人闲闲说一句,他便一直挂在心头。
    作者有话说:
    今年得完结啊!信女许愿今年完结。信女许愿日更。
    比心。
    第154章 壹伍肆
    年三十儿!
    福临跟金花喁喁说到半夜, 阖上眼睛,整夜都是乱梦。伸手摸旁边,空荡荡的冷床。他心里一惊, 醒了。睁眼看帐子外,朦朦胧胧的天光, 轻轻的窸窸窣窣衣料的声响,极细的脚步……
    “花。”他唤一句, 乍起的嗓子还没开, 这一声带着沙哑,只是磁性不减,舌头在唇间爆出一声气。
    帐子外头顿了顿,微微抖了两下, 那个他极熟悉的丽人顺着两片帐子的缝儿滚进来, 轻巧地伏在他身上, 娇声说:“你醒了?起来罢?试试明天要穿的衣裳。我把伺候靴子袍子的小太监都打发了, 我伺候你。算来算去,今儿也就早上有点儿空,早试过了,今儿安心过年。”
    “好好的,怎么又要试衣裳。”他柔柔抱着她,手揉着她的肩头,她本是个丰腴润泽的身子, 这一月的磋磨,竟有些清减了,肩头上耸出一块骨, 顶着他的手心。这么想着他就怪不舒坦, 他病了这一月, 她经了多少难事儿,光想想他就不乐意。
    她不知道他心里这些盘算,就手从枕上捡了他的辫子,用头发梢儿扫着他的脸,说:“别人不晓得,我还不知道嚒,明儿见大臣,你最当一回事儿。前朝的事儿,我懒得理,你穿新衣裳我倒是想看看。听说袍子做长了一寸,是又长个儿了?快起来试给我瞧瞧,肥肥瘦瘦的,今儿还能改。明儿一早我也早起帮你穿。”
    他听她在耳边絮絮地说,一副身子像脱了魂儿,被她牵着起身,架着胳膊由着她给他袍褂靴帽地往身上招呼。从小穿惯的衣裳,独这个月因为病着没穿,如今再穿上身,他挣挣肩膀,有些束缚。
    她的小胖手在肩上轻拍两下:“这儿紧了?”说着退两步到床边,站在脚踏上,抬着下巴往他肩膀上觑,“真长个儿了,我还是瞧不见。”他低头看,她早上穿着便鞋,薄薄的底儿,浅青色的。亮缎子鞋面一折,她在脚踏上掂着脚往上蹭,视线才终于够上他的肩膀头儿。他不吭声,两手在她背后交成个环,她要是往后倒往下掉,他一缩胳膊就能把她抱住。
    她两手扶着他胳膊紧一紧,语气里都是笑,说:“这宽肩膀!病了一月也没减肌肉。紧嚒?袖子不好改。”她一心帮他试衣裳,眼睛就没往他脸上看,问了两回他都不应,她才扭脸看他。他垂着眼睛,似笑非笑盯住她,细长的丹凤眼,早上光黯,映在眼里再射出来,幽深地跟一潭水似的。她心里一顿,脚上一松,掂着的脚就落了地。
    他一直预备着,她在怀里一晃,他不慌不忙出手,两条长胳膊,一手兜住后背,另一手往下一探托在大腿上。再一立身,把她囫囵着捧住,抱在怀里。耳边听她说:“早点儿抱我……”
    她在他怀里纵起身,抻着脖子伸手摸他的肩,微凉的手指在他颈旁画个圈,另一手勾着他的颈,些微的笑,“不算紧,正合适。哎,你放我下去。”
    “抱都抱了,试试朝服紧不紧。”他抱着她撤身走两步,她没防备,往后晃一下,另一手就拽住他朝服的披肩,脸搁在他肩上,半眯着眼睛盯着他的侧脸,说:“你怎么脸红了……”
    不过过了片刻,就轮着她脸红了。他在衣裳里绷得满满的膀子,连着两条长胳膊,修长的手伸进袍子里一掀,她硬趴在他身上,才好歹护住胸前的衣裳。现在只悔早上图便宜,没穿裤子,小声儿告着饶:“知道你衣裳合适……”肉胖的小手抓着他的两肩,指尖绷得没血色,才好歹坐直了。
    这一下露了破绽,他拧着眉,不理会她说衣裳这句,只管把自己身上碍事儿的衣裳扯了。她腾出一只手,隔开他的手,摸了下肚子,喃喃一句:“它……”
    难为他,在椅子上坐着,祭出童子拜观音的架势,胳膊紧着她,薄薄的唇衔着她的下巴,亲了两下,从肥腴的下巴颏往上逡巡,只两下,就把她溺住了。
    摸在肚腹上的手重新把上他的肩,顺着脖颈摸到耳朵上,食指拇指拈着他的耳垂儿。他一纵送,她便屏着息捏他耳朵,他怎么能这样……全身的袍子、褂子、披肩,金的青的云和水,见首不见尾的团龙行龙,在她身上神出鬼没,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她手上捏过,屏着的气息自然呼出去,就是不忍听的一声。他耳朵吃痛,还没收势子,听她这样,只有再来。
    身上这幅装束,打六岁就穿,穿上就拘着,他母亲一直教导他,是皇权的枷。他今儿才发觉戴着舞也另有意趣,肩和背硬硬绷着,裹着一身精壮的腱子肉。他一使劲,好像马上将绷裂了,可是反复地试探,这身皮仍紧紧裹着。
    她一手握着他的肩,一手摸在耳朵上,晃狠了,就抓着他的披肩。披肩能承多大的力,她在他面前摇摇欲坠。红润的鹅蛋脸上,好看的桃花眼半眯着,说不上来的怕还是惊,后来捏耳朵的手也愈来愈绵软……
    身下的椅子也开始“咯噔”响,早上屋檐下本来站着几只鸦,动静一大,就“扑棱扑棱”扇着翅儿飞了。
    这天白白起了个大早,一院子人天不亮就忙着预备过年的衣裳,进进出出,结果帝后歇到午后才起身,还是皇后过了午嚷饿,硬扯着万岁爷先起给她张罗膳,要不,还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辰。
    夜里吴禄领着小太监在院子里布了烟花,只等帝后用了膳,就点起来取乐,也算是守岁了,爆竹驱邪祟。两位主子,一个大病初愈,一个双身子,怎么算都不会守岁。吴禄计划着,早完了这些年礼,早回去歇着,且他干爹吴良辅那儿也要孝敬。
    夜里爆竹还没点,慈宁宫的嬷嬷先来送东西。吴良辅进来通禀,皇后本来端着茶要饮,听了,也不搁盏,照旧喝了,木着脸看皇帝。
    说什么消消停停他们两人过年,太后怎么可能容他们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早不来晚不来,算准了酒足饭饱的时候,用过膳人正高兴,太后打发人来送东西,还要换衣裳跪接。两个贵主儿,一个有病,一个不禁折腾,皇后给风一吹再跪跪起起,吐了也难料。
    太后的心思,皇后已经琢磨好了,倒要看看皇帝怎么处。
    作者有话说:
    这算是周一的,周二的另更。
    第155章 壹伍伍
    福临眉眼不抬, 幽幽说:“去偏殿。”自己起身,反手摁住金花,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儿, “皇后坐着,朕去接。”
    他领着人走了, 她心里反而一阵紧张,无精打采撂下茶盏, 想着, 如今他们还在睿亲王府住着,离着慈宁宫老远,太后要么自己来,要么遣人来, 昨儿今儿, 越到节下越日日不落。以后搬回坤宁宫, 离得更近, 更方便,还不知太后要怎么折腾……
    宝音在背后塞个引枕,再扶她歪下,她半躺着,小胖手闲闲摸到肚腹上,爱惜地低头看,这个日日越发明显的突, 鼓着衣裳,圆润可爱……她怎么都成,甚至太后羞辱她, 掀她的身世, 骂她来历不明, 她也不甚着意,淡淡地就过去了,本来她也是穿越来的。她只在意肚儿里这个!太后骂她是“野孩子”,她也更多的是心下狂喜,至少,她跟福临不是亲戚,肚儿里的就不是近亲的孩子,伊还有机会是个健康的娃娃,长得像他又像她的,全须全尾的,冰雪聪明……
    现在也是。她怎么都成,可是不能碍着肚儿里的。要跪要拜,她本来是个现代人,跪不惯,双身子娇弱,想着就犯恶心,昨儿全靠福临拦着她才没跪。以后太后总这么往来,如何是好。手摸到宝音的手,她下意识紧紧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小声叫:“姑姑。”
    宝音又送来一盏茶:“娘娘再喝盏茶,还要吃什么?乌斯又在宫里找了稀罕物。”
    “姑姑,以后可怎么办。”皇后小声咕哝。
    “日子都是一日一日过的……”宝音刚说了这句,殿外门响,“吱呀”一声,一阵寒随着声音进来,皇帝回来了。宝音咽下其余的话,顺手理了理皇后的袍子,对着皇后点点头,仍退下去。
    金花一手撑着纵身,引着脖子盯紧梢间儿的那片暗,顺着脚步声,等着福临现身在光里。万一,他像前一次那么暴怒,她还要劝他,他身子还没好利索,好利索了也不能总这么动心动气,伤身子。
    只一步,他就从阴影里走到灯下,她还没看仔细,他已经在榻上一撇袍子坐下了。他倒是瞧不出来情绪,淡淡说一句:“皇额娘送的东西都搁偏殿了,得空去瞧瞧有喜欢的嚒。”
    她乖巧应一句,问:“走了?”
    他垂着头不吭声,她正没意思,他想起什么的,抬脸问:“看花?”
    “好。”她伸个懒腰,嫣然一笑,说,“看完了,放赏,早点歇着,明儿还要早起。”才趁着说话放肆在他脸上细究,她仍瞧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愠怒,她只觉得他心不在焉。太后也没亲来,不知是派的哪个嬷嬷,送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说不上他是哪儿不对劲,只是心里一点灵犀,她觉得他再回来有极细微的变化。
    许是为着明天见大臣?他体格没变,身量还见长,只是这脸,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原来是个英俊的少年,现在满脸花,说不出来的沧桑。除了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几乎认不着他是他。
    胡思乱想着,院子里花放了,金瓜子也洒了。一院子人都喜气洋洋,只帝后两人各怀着心事,恹恹睡下。金花想了想,抠着福临肩上的疤,试探着问:“过年,我有压岁钱吗?”
    “我……”他真把这茬儿忘了,惦记见大臣,他一脑门儿官司。病后精神是短,头半个月还想着,临近年关,竟把给小媳妇儿封压岁钱的事儿忘了个干净。把她在他肩上打圈儿的手捉到唇边,嗅一嗅,他小声问:“有想要的嚒?”
    “有。”她反手伸着指头摸他下巴的胡茬儿,“可是不想说,你猜?”
    他竟然少有的流露出一副憨厚相,语塞,说:“七窍玲珑心,我哪儿猜得到。”下巴就在她手指缝儿里摩挲,又蹭到她手心里,热辣辣的柔嫩的手心。
    “可不是,我冷眼看着你的心思,也猜不到。”她轻轻拢住手,把他的脸握在手心,中指无名指的指尖儿俏皮地戳他的下巴,挠得他皱皱眉,他心里痒痒。
    他摇摇头,用鼻尖儿去够她的,揉一揉,说:“什么压岁钱,在这儿等着!”薄薄的唇一下一下啄着她,间隙里叹一声,“朕惦着皇额娘,又惦着你。迟早要搬回坤宁宫,天长日久的……”
    她懂了,他也嫌太后来得勤,他也想到日后坤宁宫离慈宁宫近,免不了走动。她担忧的,他也虑到了。可是大节下的,两个人都这么愁肠满腹,总不是吉兆。马上交子正,就是新一年,应松心开怀,满脸笑地迎上去。
    “到时再说。先把压岁钱给我。”她一笑,桃花眼里波光潋滟,高鼻梁一皱,弯弯的眼角就笑得戳到颊上。
    “要什么?”他的唇啄到尖尖的眉角上,胳膊撑着身子半纵在她身侧。
    “我馋。”她扭一扭,指尖儿仍在他下巴上摸,“要早上那样的。”躲过他的脸,凑到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或者过会儿,咱们跨个年……”
    她已经觉得他的异样,腰上一个硬物,火辣辣烫人,他双手捧住她,拧着眉说:“这会儿起头,碍不着守岁。”童子拜观音的架势出来,她把着他的肩膀,也皱上眉,阖着眼睛在他胸前晃。
    *
    皇后一觉睡到大天亮,直到宝音来叫她:“娘娘,太后。”
    她忽一下掀帐子起来:“万岁呢?”四方的一面亮堂堂的窗户,约莫着九点十点,皇帝肯定早去前朝了。
    “早走了,天不亮就走了,一直嘱咐不让惊动娘娘。万岁爷在偏殿穿的朝服。”宝音垂着手等在帐子旁,“太后来了。”
    “姑姑。”皇后娇嗔懊恼地喊了一声宝音,说不出是为了没伺候皇帝穿朝服,还是为了太后的“天天见”。新年,就算为着皇帝病了,礼节都蠲了,整个后宫都悄悄过,也该是皇后去拜婆婆,太后怎么沉不住气反而自己来了。
    “老奴伺候娘娘,穿朝服?”宝音问。
    “就穿家常衣裳吧,后宫早说了不过年。更何况天儿冷,冬天的朝服足有十斤重,穿上路也行不得,光想想都累得慌。咱们屋子里也暖,上次试了一回,穿上直冒汗。”皇后对宝音不藏私,絮絮把心思都说出来,“选个吉庆些的颜色罢了。”说完坐在床边愣神儿,昨儿运动过头,胳膊一抬就酸溜溜的,抻抻背也隐隐疼。
    皇后扶了扶脖子,听宝音说:“还是要仔细着,刚三个月……”宝音悻悻收住话头,转身去找衣裳,自己的奶姑娘,说到房中事怪别扭。一手抱大捧大的孩子,在别人房里娇吟嘘喘,还怀着孕。就算这人是皇帝,也止不住的亵渎感,大约再好的人,做了自家人的夫婿也总觉得配不上。
    说得皇后脸红,抱着膝又蜷回锦被窝儿里,把头脸都藏起来。听宝音的意思像怨皇帝,可哪回不是自己拱的火,昨天说的“馋”也不是瞎说的,算得上心声,半真半假地言出来。两个人的乐趣,宝音一辈子没嫁人,大约不懂。可是宝音说得也没错,肚儿里这个禁得住?
    禁得住。她柔柔摩挲几下,母子连心,她知道伊在里头牢牢扎着,还长得飞快。三个月就该有这么挺突的肚儿了?她掀开锦被探出头去,问:“姑姑,我是长胖了嚒?姐姐说我肚腹大,我怎么也觉得三个月不该这么显……”
    宝音本来弯着腰摆衣裳,听皇后这么说,转过身笑:“别人不该,娘娘这个却平常。”
    换了衣裳,皇后匆匆吃了口膳,就到偏殿去拜太后、立规矩。太后和蔼,一把拉着皇后在身边坐下,说:“没外人儿,咱们娘母子说说话儿。别拘着了。”一边说着,一边侧脸瞥到偏殿摆在当地的箱笼。昨儿太后送来的东西,就在偏殿南墙根儿下一字儿摆着,只等皇后瞧过了再归置。偏偏东西昨儿送得迟,皇后今儿起得迟。
    太后拉着皇后的手不撒,在手心里拍一拍,说:“孩子,予瞧着皇帝好得差不多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宫?睿亲王府总是权宜之计。”
    皇后低着头不敢抬,怯怯说:“听万岁爷的。万岁不提,孩儿也不好提。”
    “傻孩子。今儿他自己去前朝,留你一个在睿亲王府,你就不想想是为着什么?他回了宫,前朝后朝就只隔着一扇门,长腿一迈,便是后宫,那么多嫔妃。他要是在后宫羁绊住了,你可如何是好。你这个身世,虽说是皇后,可总不是真的博尔济吉特氏,没在宫里住着,皇后的金册也不身边。”太后着实待皇后如后辈子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把皇后的前路后路都堵住了,除了着忙搬回坤宁宫,竟没有第二条路。
    多亏帝后两人致密。太后说的这些话,金花样样提前想过,从福临说初一要在宫里见外臣时,她就琢磨过。他自己回宫,她是有些空落落。他们之间有婚约,可他跟静妃也曾有婚约,还不是说废就废;他跟她的关系,全靠一个“情”字系着,可是情又是世间至坚至脆之物,易折易弯,靠得住嚒?
    太后来挑唆他俩,又想叫她主着早些搬回宫,她都听明白了。可是她喜欢睿亲王府的小院子,独门独户,只住着夫妇二人,离宫里远远的。且他跟她,好过便罢,快活过便罢,谁要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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