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身中利剑之后,沈砚确实吃了好些时日的汤药。
    宋令枝不曾放在心上,只当这药同从前那般。
    京中来信,沈砚自行前去书房处理政务。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他熟知药理,自然是知道苏老爷子给沈砚的药方是作何用。
    玄色羽毛缎大氅落在乌木长廊之中,岳栩望着沈砚的背影,欲言又止。
    雪花簌簌落下,白茫茫落了满园。
    沈砚侧身凝眸:“……有事?”
    岳栩伏跪在地:“陛下,那方子极其伤身,陛下若真的连吃三月,日后子嗣定当艰难……”
    何止艰难,若真照着那药方,说是断子绝孙也不为过。
    透过清冷雪暮,沈砚朝岳栩投去凉薄一眼,那目光极冷极淡,阴寒彻骨。
    岳栩低垂着脑袋,冒死进谏:“陛下三思,此事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定会……”
    “那又如何?”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伴着雪珠子落下,沈砚眼眸淡淡,无一点多余情绪。
    岳栩通身紧绷,不寒而栗。落在头顶的四个字犹如千万斤沉重,他强撑着稳住心神。
    抬眼往上瞧,岳栩不甘心:“陛下……”
    冷风拂过沈砚的衣袂。
    他站在风雪之中,任由雪珠子穿过檐角,无声落在肩上。
    朔风拂面,岳栩拱手抱拳。
    只听沈砚淡漠的一声落在耳边。
    “岳栩,不要自作主张。”
    是警告,亦是敲打。
    如若岳栩敢在药饵上动手脚,偷偷换了方子……
    沈砚转身,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从岳栩身前经过。
    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出自王永彬《围炉夜话》)
    可……那又如何呢?
    弑父杀君他都做得,哪还有什么做不得。
    漫天大雪中,只剩岳栩一双担忧不安的眸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
    ……
    除夕夜,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江南水乡,向来是富庶之地,自然少不了热闹。
    人声喧嚣鼎沸,处处可见笑颜。
    礼花于夜幕绽放,簌簌光影映照在宋令枝一双浅淡眸子之中,泛起无尽的光晕。
    宋令枝仰头望着天。
    长街两侧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酒肆座无虚席,人人眉开眼笑。
    白芷笑着同宋令枝道:“奴婢听闻秦香楼请了江南最好的戏班子,姑娘可要去瞧瞧?”
    宋令枝挽起唇角:“这时候去,怕是早没位置了罢。”
    白芷轻声:“这有何难,秦香楼的掌柜同老爷是旧识,他家也常来我们府上走动。”
    白芷抬眸,视线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来回打转。
    如今身在外,她自然不曾唤沈砚为陛下,只以严先生相称。
    白芷轻轻福身:“姑娘和严先生若是先去,奴婢也可去寻秦香楼的掌柜说上一二。这会子戏还没开始,兴许还有雅间留着呢,别的不提,他们家定然是给自己留了位的。”
    夜色缱绻,皓月当空。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缠枝纹织金锦长袍,遍身绸缎,簪花穿珠。
    美人明眸皓齿,冰肌莹彻。
    尚未来得及回复,忽而听见传来一记惊呼:“宋、宋姑娘?”
    宋令枝狐疑往后瞧,却是一个身着广袖海水纹圆领长袍的男子,面如冠云,通身透着风流倜傥。
    大年夜,寒风凛冽,他手上却还执着竹骨折扇,玉树临风。
    宋令枝面露怔忪。
    白芷悄声在她耳旁道:“姑娘,这是钱家的公子。”
    钱家公子为求娶宋令枝一事,明里暗里给自家老父亲不知递了多少话,可惜最后都是铩羽而归。
    不想今日会在秦香楼前撞见宋令枝。
    他大喜,又怕过于孟浪冲突了佳人,忙忙上前作揖。
    “宋姑娘可是要听戏?在下虽不才……”
    一个“钱”字,便足以让宋令枝心惊胆战。
    昨夜镜前的荒唐历历在目,宋令枝红了耳尖,飞快往后退开两三步。
    她急急撇清关系。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爱看戏,除夕人多,我还想着去前面看花灯,就不耽误公子听戏了。”
    语毕,宋令枝转身便走。
    钱公子赶忙上前将人拦住,他满脸堆笑:“不就是花灯吗,我让人买来就是,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佳人就在眼前,钱公子哪里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且他往日红颜知己无数,自然知晓如何哄佳人欢心。
    跟着的小厮熟知自家公子脾性,早早撒腿奔入长街。
    不多时,又垂头丧气回来,两手空空。
    钱公子一怔,若非佳人在旁,他早就一脚踢过去了。
    “……花灯呢?”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公子,奴才跑了三条街,就没找着一盏,说是都让人买了去。”
    好不容易找着一家灯笼店,结果店中的花灯都让人买走不说,就连店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也让人买了去。
    钱公子在外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博佳人一乐是常事,还是头回碰上这种。
    他满脸震惊:“一盏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这大年夜的怎么可能……”
    宋令枝惊讶之余,倏然回过神,无奈往沈砚身后撇去一眼。
    果真不见岳栩的身影。
    钱公子气急败坏,又怕在宋令枝面前失了脸面,拱手讪讪赔笑。
    宋令枝莞尔:“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看戏了,先走一步。”
    钱公子忙道:“宋姑娘,我……”
    倏地,一个浑身褴褛的小孩如风冲进钱公子怀里,忽而又急急往后退:“对不住对不住……”
    小孩捂着腹部,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钱公子低声骂了句“晦气”,下意识往怀里摸去,忽的面色一变,厉声:“——拦住他!”
    变故突如其来,宋令枝还没回过神,那小孩早就撒腿狂奔,专挑人多的地方跑。
    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钱府的小厮目瞪口呆,一面顾着自家的少爷,一面又想着派人去寻:“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小叫花子找出。”
    宋令枝还在看着,钱公子摆摆手:“罢了,不过是个空钱袋,由着他去。”
    长街的喧嚣不曾减去半分,方才的插曲也似石块落入湖中,只溅起片刻的涟漪,而后又回归平静。
    街上的灯笼店果真空空如也,似是被人洗劫一空。
    宋令枝转首侧目,一双笑眼弯弯,朝沈砚伸出手。
    沈砚坦然回望。
    宋令枝瞪大一双眼睛:“我的花灯呢?”
    从前她只知沈砚这人从骨子里都是坏透的,若是狠心,连自己的命也可不要。
    哪曾想有朝一日沈砚会这般幼稚。
    沈砚面色不变,只垂首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再次伸出手,手心摊开,故意横在沈砚眼前,纤长睫毛扑簌。
    她一双眼睛亮堂堂,映着长街璀璨光影,如星光耀眼。
    冷风自二人中间穿过。
    宋令枝扬眸,定定望着沈砚。
    “……真想要?”
    沈砚垂首低眉,温热气息洒落,登时惊起宋令枝耳边阵阵的滚烫。
    心中迟疑一瞬,迎上沈砚那道深邃目光,宋令枝仍是点了点头。
    揽着自己腰肢的手臂不曾松开半分,沈砚唇角溢出一声笑。
    他哑声:“方才岳栩还买了两盏灯笼。”
    宋令枝喃喃张唇:“灯笼也好,先前我也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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