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流着泪说,她本是个肮脏卑贱的女人,能被藤原次郎赎身,已经感恩戴德了。他离开了,不再要他们了,原是她不配,她并不怪他。
    屈以申有时甚至会想,当初藤原次郎给他取名为“宽”,是不是早就抱了迟早要抛妻弃子的心,希望始乱终弃后,儿子还能宽容他,不去记恨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落魄时,赎一个美丽的雏妓,洗衣做饭,暖床陪睡,伺候他照顾他;有了机会,原先的身边人立即弃之如敝履,攀着高枝头也不回。甚至还不忘早早就给自己留一后手,要自己的骨肉宽心仁厚,念他好,不恨他。
    这世间的便宜,都让他藤原次郎给占尽了。
    可是,屈以申到底无法像妈妈希望的那样去原谅生父。妈妈死时,他只有几岁,无依无靠。饥饿,疾病,折磨得他骨瘦如柴。终于在一个黄昏,饿倒在屈家橡胶园的路边。
    朝他徐徐靠近的野狗,带来死神的召唤。就在它们已经咬上了他破烂的衣衫时,胡三妹出现了。搭进去半条命,才把他从地府的门口扯回了人间。
    藤原宽那时只有几岁,加之营养不良,更显瘦弱。胡三妹把他偷偷养在自己的屋里,每天给他饭吃,还给他换干净的衣服。
    藤原宽最开始知道胡三妹是中国人时,还没有摆脱藤原次郎的影响。他会觉得她是个下等人,吃着她的穿着她的,心底却在厌弃着她。直到慢慢被胡三妹的善良感化,才从一头畜生,渐渐变回一个人。
    胡三妹一直没有放弃他,他也开始把她当成妈妈,越来越离不开她。于是胡三妹干脆把他收养了,顶着压力,勇敢地公开说自己捡了个儿子,并给他起了个中国名字——胡多福,希望他多点福气,少些磨难。
    胡三妹是来自广东顺德的自梳女,一生未嫁。在马来亚的豪族屈际海家当女佣,原本挣的钱,都寄回了老家。收养这个孩子后,她就多了一份开销在他身上,自己比以前更节省,却把他养得很好,教他中国话,教他学做人,甚至把他送进了学堂。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等到他渐渐长大,胡三妹把胡多福也送进了屈际海家做工。后来,这儿子争气,在几次大事件中展现了非凡的能力,被屈际海破格认作义子,并为其改名屈以申。历练他,指教他,希望他能屈能伸,大有作为。
    正当他在马来亚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可以大展拳脚之时,令他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那个藤原次郎,竟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回到日本不久,藤原次郎便和将军之女有了一个儿子。但那个男孩天生背部畸形,自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没错,就是那藤原介。
    藤原次郎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也不幸意外夭折。此后再怎么努力,也没生出孩子。他觉得,这是天照大神对他抛妻弃子的惩罚。
    在将军岳丈去世之时,他已经利用妻家势力攀到了权力高峰,岳父一死,他就不须要再看妻家脸色了。所以趁着后来去马来亚公干,便去寻了屈以申。在确认儿子如此优秀之后,竟然腆脸要重新认下长子。
    屈以申痛恨这个抛弃他在先,在他长大成人后却又回来摘桃子的无耻小人。在巨大的矛盾和仇恨中,还是胡三妹和在他一起去给生母的坟填土时,帮他解开了心结,她问他,“儿,如果你娘还在,会不会希望你认亲?”
    屈以申这才勉为其难,认下了这个心思不纯的生父。
    再后来,屈以申被屈际海安排开拓上海的生意。屈以申就把胡三妹带回中国。
    不生而养,百世难还。
    他待这位救命恩人,无私的养母,只比亲生的儿子还孝顺。
    而那个藤原次郎,此时倒想起了要做个好父亲,书信就没断过。老家伙告诉屈以申,藤原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在上海的宪兵队,希望兄弟二人多多照应。
    屈以申并不想认这个弟弟,但架不住后来藤原介亲自到了他公司,拿出生父的信拍到他桌上,张口便向他这个有的是钱的大商人要钱。至此,屈以申才被动地有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要账弟弟。
    每当想起藤原介,屈以申对藤原次郎的恨便会更深。这个最最自私的小人不光搅和了他和阿妈在马来亚的好日子,等到他们母子到了上海,他又把藤原介这只恶鬼扔进了他本应平静的生活。
    他甚至会怨老天当初为何不让这个无耻之徒断子绝孙。他宁肯和那个冤孽都不曾来过这个世界,哪怕一起死了也行。
    突然,床上的胡三妹有了点动静。屈以申立刻睁开眼睛,只见她轻轻翻了一下身,本来是仰躺着的,但翻身之后,却慢慢地蜷起身体,手习惯性地怼着腹部。虽然没醒,但一看就知道疼得不轻。
    屈以申起身走出屋子,轻轻带上了门。而此时,他忍了许久的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他是有钱,他风光,他说话管用,但除去这些,他是什么呢?
    在他内心深处,自己一直是一叶无根的浮萍。
    只有阿妈身边,才是他的岸,才是他的家。
    现在,岸要塌了,家要没了。
    而他,也不知道要漂向何方了。
    第84章 “我是个木偶,任人摆布。”
    “所以,我们对他的看法,也许从一开始就偏离了真实。”梁琇坐在桌边,时断时续地跟秦定邦分析她的猜想。
    秦定邦听着她逐渐还原出来的故事,也觉得这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
    天有些热,他拿起桌上放着的蒲扇,给梁琇慢慢扇起了风,“照你的分析,他真不是中国人?”
    “不敢肯定,但我觉得这的确是一种可能。胡三妹曾在银行跟我说,她是自梳女,我当时是没听懂的……你记得不,那年你带我去码头见大良。大良根据我还原的大致发音,判断那几个字应该是‘自梳女’,他们顺德一带就有自梳女,这些女子是终生不嫁的。屈以申虽然叫胡三妹‘阿妈’,现在一想,两个人看起来真是哪哪都不像。如果当真像那骂人话里说的……长崎的唐行小姐,那很可能,屈以申,是被胡三妹收养的……日本弃儿,或者……遗孤。”
    那些相互关联的记忆,开始像火星一样往外猛窜,梁琇越说眉头皱得越深。秦定邦抬手抹了两下她的眉心,却还是抚不平。
    “对了!”梁琇猛地抓住秦定邦的手掌,“屈以申,还接济了一对母子!”
    “母子?”
    “嗯!”梁琇缓了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爱麦虞限路给方太太买炖药的罐子那次,和屈以申在一起的那对母子?”
    秦定邦有印象,当时屈以申向梁琇献殷勤,让他不悦了有一阵。那时他只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接济?那不是他的妻儿?”
    “不是呢!胡阿妈请我喝咖啡时说,那女的是红倌人,是个妓女。那孩子,也不是屈以申的。”
    梁琇盯着秦定邦慢慢眨了两下眼,随后眉头终于高高地抬起,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你说,他已经有了甘棠那样的如花美眷,为什么还要帮着一个姿容一般的妓女养儿子?是不是……是不是那对母子,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小时候?”
    梁琇被自己的话给惊得一激灵,顿了顿才道,“他亲妈也是妓女,他也是妓女的儿子……他现在让那对母子好过一点,是不是,在他心里,他童年里艰难的妈妈和他,受的苦难好像就能少一点?他是在……是在在寻找对童年伤痛的……内心补偿!”
    此时,秦定邦也被点醒了。
    要是这个说法成立,好多屈以申身上的神秘,就都有解释了。
    别人搞不到橡胶原料时,屈以申能搞到;他的生意和东南亚往来密切;他是最早一批参加商统会的“中国人”,对于被叫做“汉奸”无甚所谓;他一直神神秘秘的,像离群索居一样……还有,秦定邦是在日本人开的餐馆里遇到的他,像这种极致的私隐,竟然是被别人怒吼着骂出来的。这样看来,知道他身份的人,还大有人在。
    如果真如梁琇猜想的,那这个屈以申,可真是上海滩上一份独特的存在了。
    可叹啊!
    这苏州河两岸的每一座楼宇里,每一条街道上,看似东方的,貌似西方的,西装革履的,破衣烂衫的,春风得意的,愁容满面的,一张张不同皮囊之下所掩藏的真实,又有谁会猜到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
    两人相视而坐,良久无言。
    接下来的几个月,秦定邦和梁琇各有各的忙。一个忙公司忙出货,一个忙着“太太外交”,搜集各种消息。
    这天晚上吃完饭,二人坐在餐桌旁聊天。天已经不暖和了,秦定邦一摸梁琇的手,很凉,他正想着家里的壁炉,再过几天就该启用了,梁琇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朱太太约我明天去喝下午茶,我明儿个去见见她。”
    秦定邦刚拿起茶杯,听她一说,手顿了一下,“朱太太?”
    “对,孟太太介绍认识的,朱临沧的太太。”梁琇咬了咬嘴唇,“说朱临沧是伪政府一个不算小的官。”
    秦定邦面色有点沉,“和这些人交往,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暂时看,她就是个官太太,上过新式学堂,也算识文断字。男人投了伪,她不像是很情愿的样子,就这样表面风光背地难受地过着,成天提心吊胆的。”梁琇回忆着和朱太太并不多的交往,把对此人的印象和感受,跟秦定邦大致描述了一番。
    秦定邦喝了口茶,“去哪家喝茶?”
    “海上浪漫,三马路上,离跑马厅近。”
    “行,我派人送你,早去早回。”
    “好。”
    第二天下午,等梁琇进了海上浪漫咖啡厅时,朱太太已经先到了。
    这是一位颇有几分雍容的中年女人,衣着入时,微胖,一副笑模样,眼珠子很活。一见梁琇进门,便连忙起身相迎。
    等两人都坐定,点好了咖啡,朱太太热情地谈过今天的天气、夸过梁琇的气色,寻着话茬便开了腔,“秦太太,真得感谢上次孟太太攒的那个麻将局,我一见秦太太你啊,就觉得投缘。你别看好些太太的男人身居高位,其实不少都没念过什么书。那说话呀,真是说不到一起去。哪像秦太太,北平名牌大学的,学贯中西,谈吐不凡,和秦太太交往,就是让人舒服。”
    朱太太可能是浙江人,说话时带了点浙江口音,和梁琇的爷爷说话有点相像。但梁琇生长在北平,能听出浙江口音,却不会说。
    不过梁琇并没有跟朱太太透露那些过往,她不想因此暴露太多。
    “看朱太太说的。”梁琇抿了一口咖啡,“朱太太快人快语,和朱太太交往,也让人觉得轻松又自然。”
    朱太太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线,似是随意问道,“秦先生现在……还忙吧?”
    “是,挺忙的。”梁琇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太太啧啧称赞道,“秦家是上海的名门,现在这上海滩,谁还不知道秦家三少爷的威名?”
    梁琇谦虚道:“他也就是个买卖人。”
    “唉,买卖和买卖哪能一样?秦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买卖人。我有个弟弟也是做生意的,哪怕能赶上秦先生的一根小指头,我们家也算烧了高香。”
    梁琇猜到朱太太要干什么了,她把咖啡杯放下,暗暗揉了一下手,那些疤不经意间又痒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话里有话的精明太太。
    “秦太太,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朱太太也把杯子放下,清了一下嗓子低声道,“我弟弟……他现在呀,手里有一批货,不敢随便找别的航运公司往外出,问我有没有靠谱的,我这不一下子,嘿嘿,就想到了秦太太……和秦先生吗?”
    “什么货?”
    “这他没跟我说,只说是有那么一批货,一批硬货。”
    “这个恐怕得多了解一下了,况且家里的生意我并不参与。”梁琇未置可否。
    朱太太吸了口气,有那么点遗憾和失落。
    “不过我可以回去跟我先生说一下。”
    见梁琇并没有把话说死,朱太太这口气又喘了出来,高兴道,“哎呀,那可太好了,等我回去,跟他问一下到底是什么货。”
    这时候,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换了,旋律有点熟,梁琇记起来好像在秦定邦的办公室听过,她眼睛望向唱机的方向,忍不住多听了几耳。
    “秦太太也喜欢听音乐?”朱太太敏锐地捕捉到梁琇对音乐的兴趣。
    “是呢。这歌剧以前听过,有些印象。”
    “秦太太喜欢歌剧?”
    “算是喜欢吧。”
    “唉呀,那今天可真是凑巧。”朱太太一拍巴掌,“我女儿啊,在震旦大学,他们有个剧社。今天下午正好在学校礼堂搞排练,排《霍夫曼的故事》,秦太太感不感兴趣?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梁琇这下想起来了,这背景音乐就是《霍夫曼的故事》。她往窗外看了看,天色还挺早,当年她在燕大的时候,也是参加过演剧社的呢,去就去吧。于是便随朱太太一起,到了震旦大学。
    礼堂的台上,学生们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台下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看排练。她们两人并没声张,悄悄地找了靠前的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是学生排练,但是震旦大学是上海的名牌大学,学生素养很高,所以排练起来一招一式非常像样子,唱得也很好听。
    梁琇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恍若时钟倒拨,岁月重叠。
    尤其这个《霍夫曼的故事》,她还在秦定邦的办公室听过,原版的是法文的,她听不懂,只对旋律有些印象。
    现在回想起来,秦定邦当时是不是就对她有企图了?自己真傻,只以为他是在让她给讲什么音乐。
    唉,真是傻透了。
    幸亏台下暗,她起了红晕的脸别人看不见。她又望向台上,听导演的意思,学生们接下来唱的选段叫《木偶之歌》,是全剧一个重要的部分。这帮学生也是有才华,把一整部法语的歌剧都译成了汉语。
    “秦太太快看,马上要唱歌了!”朱太太激动地晃了晃梁琇的胳膊,“演木偶的,是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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