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番花信风,吹落几树桃李红。
    眨眼便近了清明。
    太后年事已高,晚来一觉相思梦,梦到了与先帝的过往,醒来后怅然若失,几乎茶不思饭不想。当今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德,好在是个孝子,一声令下,西京城有头有脸的官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带姑娘小姐们随驾,陪老祖宗一路浩浩荡荡出京,窝在城郊的寺庙里,镇日除了听讲经文就是打诨斗嘴。
    佛门小院里百花齐放,随便抬出一位都是能压趴半座城的人,可一桌吃饭是得有个主客次之、内外亲疏。
    龙窝里的蛋也分三六九等,就比如静圆公主,样貌出身都不打眼,先帝临了咽气也没想起这号人。当今即位后清点宫室,可怜这位皇姐,于是赐了封号,配给一位泥腿子出身的将军,远远出降到塞北去,十年八年也传不来音信,还是年后夫君上京述职,才重新踏足暌违已久的故土。即便如此,也风光不过三日,头衔虽大,分量不足,时常被人拿封号来打趣,说是日后皈依省了取法号的功夫。
    这样凑数的凤凰自然算不得金贵,一群人里若论个高低,还得看太后的娘家人。
    明夫人是太后的侄女,出身望族萧氏,其父曾任陈郡太守,胞兄如今仕郎中令。当年本是要进宫当贵人的,阴差阳错嫁与监察刺史明大人,随夫落户灵州。后因其夫政绩斐然,任满高升,回京领了官职,因此成了宫中的常客、姑母面前的红人,连她的一双儿女也是众星拱月,人前人后被捧上天。
    明镜桐三岁随爹娘仕任西京,上有年长她四岁的兄长,下无弟妹,是家中唯一的明珠。她生于三春景盛之际,桐花初绽,缤纷如荼,眼睛明澈如镜,故取名镜桐。待到豆蔻年纪,已是京中出名的美人,赛雪肤、横波目,连见惯各色容貌的太后也要啧啧称叹。
    水秋与她自幼相识,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也免不了时常被这副样貌迷住眼,误以为是桐花落地成人的精魅。
    她趴在窗前,仰着脑袋和来人说话,声音清脆动听。
    “……这寺里除了六根清净的光头和尚便只剩女眷,你偷着跑来,若让人逮住,还不给你骂成个登徒子,一棍子打出门外,再吊在城门上供来往行人热闹?”
    明折柳不以为然,他不如妹妹生得精致,却也有一双出挑的桃花眼,身形高挺姿态风流,兄妹二人靠在一起,凑成了一幅春深景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白瓣染紫的花儿,随手别在她鬓前,
    “我替蕴宁跑个腿,给你带句话,”他视而不见屋中水秋刹那黯然的眼神,心中眼中只盛得下妹妹和恋人,“她身体已好些,近日喊了通宝阁的师傅上门描样子,等你从寺里回去一起挑首饰。”
    “今年的花开得晚,挨着暮春也只开了口,我出门前刚好被它砸中脑袋,也是缘分一场,便带来给你看个新鲜。”
    话成了耳边风,折柳也不恼,就见妹妹在镜前来回照,听她抱怨道,
    “阿爹说是雨水多,见日少,也不知待到生辰,能不能再看着去岁那样的好风光。”
    他笑,“许是提前知晓不能喧宾夺主?今年要委屈阿菁当一次陪衬。”
    明珠再美,到底不是宫藏,撞上龙子娶亲也不得不避让。镜桐撇撇嘴,把镜子放到一边,兄妹二人倒像忘了屋中还有来客,你一言我一语,直到远处传来阵阵笑声,折柳才迟迟离去,他冲沉默已久的水秋点了点头,疏离而又礼貌。
    镜桐转回身,取下耳畔的桐花绕在指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是柔美动人,可偏偏说出的话却那样直白刺骨。
    “看得可明白?折柳心里只有一个蕴宁,等二皇子成了婚,我阿娘便要请人去孙家提亲。水秋,这还不够让你死心的么?”
    离开寺庙的小姐们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攀比商量着要穿的衣裳戴的首饰。明夫人送太后回宫,母女两人一直挨到傍晚才出宫门。二皇子的婚期定在四日后,正是镜桐十七岁的生辰,街上张灯结彩,举城热闹非凡。
    太后把备好的礼拿了出来,是一整套的金蕊丹花头面,顶簪镶一颗碧玺,浓郁得扎眼,嬷嬷捂着嘴偷笑,说是老祖宗压箱底的宝贝,昔年进宫先皇私底下赠与太后的。
    寓意分明。
    当今愚孝,中宫跋扈犯上,即位没几年便废了后。彼时二皇子是唯一的嫡出,本来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也如镜花水月一场空,好在宗正掌令,废后被幽禁在行宫,娘家一众势力未损分毫。朝堂上三公辅政,对圣上此举已有微词,更有好事者连参几本,字句如刀剑,刺得萧家无路可退,只得以太守上乞骸骨,借以保住长子的仕途。
    经此一役,太后明面上撤手后宫,实则以退为进,扶植的新后与萧氏沾亲带故,虽比不得明夫人血缘相近,但胜在是个听话的傀儡。新后育有一子,行七,天资聪颖深得圣心,与镜桐年岁相仿,二人幼来青梅竹马,早已是众人眼中钦定的姻缘。
    回去的路上明夫人一语不发,她见镜桐摆弄着那套首饰盒子,心中烦躁不已,掀开帘子想透透气,见窗外灯火通明,街市人声鼎沸,更结几分郁气。
    耳边飘过行人的絮语,“这天家的喜事,江湖上的人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又有什么动静……”
    “你操哪门子心?城中尚不戒严,也未明令禁止配携私械,不过是来沾沾喜气,小题大做……”
    镜桐借光拎着一对翡翠耳坠来回看,马车颠簸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明夫人一摔帷帘,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东西收好,别没事找事,拿出来显摆。”
    说完撞上一双幽深黑瞳,心底一虚,扭过头生硬找补,“这几日安生在家呆着,外面鱼龙混杂,你可别添麻烦。”
    见镜桐垂着脑袋把匣子阖上推到一边,只露出僵硬煞白的半张脸,明夫人心头一痛,抚上她的脸软声道,
    “阿菁,你乖一些……”话只说了半句,就再也继续不下去。
    很快到了家,明夫人讪讪地想拉过镜桐的手,被她一把甩开,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后脑勺。她长叹一口气,余光瞥见落在马车里的首饰盒子,眼底毫不掩饰厌恶,捏着鼻子吩咐下人,
    “拿好了。晦气。”
    她掩住口鼻,无声唾道。
    第二日一早,孙府的帖子便递了进来。明夫人忙着备礼,早把昨日的禁令忘到脑后,镜桐与她置着气,也不打声招呼,跑去折柳那里狮子大开口敲诈了一笔银子,拍着鼓鼓的荷包大喇喇地出了门。
    孙家的仆人对她最熟悉,远远迎上来说些喜气话,毕恭毕敬地引她去后院。
    进门扑鼻一股没散透的药味,她拧起眉头快步走到里屋,还没开口,蕴宁听见动静从床帷后探出头,笑着冲她招招手,
    “阿菁。”
    看到她面色红润,声音也有力气,镜桐才放下心。刚要上前又被她喊住,“远些,远些。这病真是霸道,我足足喝了十天的药,本以为挨到你回来就能出门,没想到还是咳。你过几日要做寿星,我可不能当这个罪人。”
    镜桐不以为意,一屁股坐在她床前的绣墩上,两人隔着一臂距离相视一笑。她把怀里的银票散成把纸扇子摇了摇,
    “你叫人描的样子呢?拿出来看看,多少都不是事,有人兜底,说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
    蕴宁被她打趣得红了脸,一激动捂着嘴咳了几下,等缓过劲儿来,便喊丫鬟去拿图纸,又央她讲些寺庙里的趣事。
    镜桐挑得眼花缭乱,随意点了几样,漫不经心道,“佛门重地,哪来的什么趣?倒是无聊得紧,连芝麻大的破事都够嚼一下午的嘴。好在有水秋,不用和她们凑成一堆。”
    蕴宁的笑意一顿,把手缩回被子里,“水秋也在?”
    她问完就后悔了。水秋是大将军府的姑娘,哪怕亲娘死得早,也是族谱上写了名的嫡长女,只是她性子软人也不出挑,总是被忽略出身。若真比较起来,孙家还要低一头。
    “你何必在意?”镜桐把图纸和银票递给丫鬟,“折柳喜欢的是你,要娶的人也是你。水秋从未愈矩,她与折柳一年还说不上一句话,你还怕十几年的情谊被比下去?”
    “她人不错,又与我一处长大。大不了等你嫁进来,我叫她不要再上门,免得新嫂嫂看见不痛快……”她语气俏皮,逗得蕴宁转忧为喜,一直话到中午,留了顿午饭才惜别。
    镜桐离开孙府后跑了一趟东街铺子,选几样名贵饰物,点一匹色泽鲜亮的好料子让人裁制成衣,一并送去大将军府,点明道姓是给大姑娘盛水秋。她那个后娘心窄得像鸡肠,水秋是个锯嘴葫芦,受了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咽。
    她忘不了水秋那天的模样,既难堪又卑微,被戳中了心事无地自容。
    她也理解不了蕴宁的斤斤计较。
    情爱此时于她而言,不过是隐匿在重云后的明月,是深藏在苞心里的花蕊。尚欠一剪春风,吹亮一轮夜色,吹醒一树暗香。
    ——
    好久没写古言了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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