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眼神,独自登上楼,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垂眸行礼:“见过殿下。”
    长公?主看着?远处整齐的坊市,淡淡道:“先帝临终之?前并未独自见我,却独召你两日。”
    温慎明白?她有?话说,并未答话,只静静等着?。
    她接着?道:“你高中,先帝指你去岭州,从那一年始,恐怕就是为了今日。他会谋划得很,你一介布衣,就算是身居高位,背后并无势力?,也休想谋夺皇位,更何况还有?平阳在。”
    “殿下多虑了,幸得先皇重用?才有?臣今日……”
    “他早就决定要用?你,怎会弄不清你的身世?”长公?主打断,转过身看他,“他早就知晓你和平阳的关系,早就知晓你这么多年苦苦经营全是为了平阳,可他还是要将平阳指给裴家,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下定决定对付裴家而已。他比我又能好得到哪儿去?你为何要这样衷心为他办事?”
    温慎看着?远处,瞳孔颤动几下,面上却毫无异样,轻声道:“能得先皇赏识,是臣之?幸。”
    “你到现下还不明白?吗?你与平阳的感情在这里什么也不算,你身居高位也什么都不是,只要天子一句话,明日平阳就能被指给别人,而你也能被贬至异乡。动一个裴喻还需要如此拐弯抹角迂回曲折,可动你,仅需天子一言而已。”
    “若你真?想得清楚,便应该和平阳再要一个女儿,送去宫中,待二十年后,你与平阳便安安稳稳了。不用?流血,不用?改制,何乐而不为?若你还不愿,就不该帮着?我侄儿打压我,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害我的亲生?女儿。若真?有?机会,我也愿意庇护你们,届时?你和平阳便可高枕无忧。”
    ……
    长公?主还说了许多,他记不太清了,无非是要他倒戈。
    他并非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只在帝王的五指之?中,可若要以这样的方式反抗,只怕会死得更快。
    既无权势,也无兵马,他到底该如何去抗争?和错过的那八年一般,是他无能,是他出身不好,否则又怎会被人如此戏耍?他自己无法挣脱,也没法救小妩,只需要帝王一句话,再来一个八年也不无可能,甚至即便是在他跟前将小妩指给别人,他又能如何?
    出了长公?主府,他没有?回家。
    月妩还在家里等着?,前几日他们在宫中碰见了,说好今日要回来的,这时?还不见人,她心中有?些急了。
    “我去宫门看看。”她起?身要往外走。
    周天立即也起?身:“说不定是有?事绊住了呢?天也不早了,杜宇早去接了,若是出什么事了,他会回来说的。”
    “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得出去看看。”她匆匆朝外走,还未出门,便听?门一声响,是杜宇架着?马车回来了。
    她松了口气,迎了上去:“可是宫中出什么事了?怎回来这样晚?”
    杜宇往车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第89章
    月妩皱着眉头, 上前掀开车门,一股酒气从里面传出来。
    杜宇解释:“我去晚了一些,到宫门时?大人已被长公主府的车马接走了, 我找到大人时?他便在?饮酒,直饮到昏睡不醒, 我才敢扶大人上马车。”
    月妩心里有数了, 跨上马车, 要扶人起来。
    他眼睫动了动,抱住了她:“小妩……”
    “不言,先下车。”她柔声哄,又唤人来帮忙。
    杜宇避开眼, 上前搭了把手,将人扶下了马车。
    他有些站不稳了,东歪西倒,往月妩身上靠,几乎要将她压倒。
    两人踉踉跄跄往房中?走, 看得周天?直皱眉。
    “他怎么喝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 房中?传来瓷器落地声。
    周天?急得要往房中?冲,杜宇立即拦住她:“你别冲动!”
    “他都喝成那?样了, 要是?做出什么不清醒的事该怎么办?你别拦我!”
    “大人就?算是?再不清醒, 也不会害了夫人,你别掺合了!”
    周天?一怔,停在?了原地,只朝里面问:“夫子,出何事了?”
    月妩看着满地的碎片, 有些头疼:“不小心将花瓶摔碎了,没什么大事儿不用担心。”
    此时?温慎也会回神不少, 只有眼前还是?花的,拉着她站得远了些,急急捧住她的手:“有没有伤着?”
    “没,没伤着,进里屋吧。”她摸了摸他的脸,牵着他朝内室一步步走去,按着他坐在?床边,拿了帕子,轻轻给他擦脸,轻声细语,“发生何事了?怎喝成这样?”
    他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抵在?她肩上。
    “是
    ?母亲跟你说了些什么吗?”月妩轻轻抚摸他的后颈。
    有热意穿过布料,映在?肩头上,他道:“我想回江陵。”
    舅舅和他密谈了那?样久,却不肯给他们赐婚,月妩早大致明了其中?缘由了,他们回不了江陵了。
    “等……”她有些哽咽,“等时?机成熟,我们就?回去。”
    “我不喜欢这里。”温慎抽噎,“我讨厌这里,我憎恶这里的一切,他们都要抢走我的小妩,都用小妩来威胁我……是?我无用,是?我没能保护好小妩,若不是?我出身低微,也不会让小妩一直被困在?这里。”
    月妩紧紧抱住他:“没有啊,没有,这不是?你的错,你已做得很好了。倘若换个人来,或是?早就?崩溃了,或是?早放弃了,可你没有,你做得很好,你从来没有怨憎旁人……”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头,“我怨憎命运,我怨憎裴喻,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没有先皇的旨意,我也会要他死的。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好,我怨憎许多人怨憎许多事,若是?有朝一日权利在?我手中?,我会要他们都死。”
    “温慎,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已做得很好了,不要怪自?己。我们不是?都还活着吗?还有办法的,总还有办法的……”
    他是?真?的喝多了,比离开江陵那?次醉得还要厉害,哭着哭着靠在?月妩肩上又睡着了。
    月妩缓缓往后躺,他也跟着倒下去,压在?她手臂上。
    “是?我连累了你才对?,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被困在?这里,也不用吃尽苦头。”
    他似是?睡得极沉,什么话?也没说。
    “倘若不曾遇见就?好了……”
    “从前说的都是?气?话?,是?我太过幼稚口不择言,我从未后悔遇见小妩……我太害怕有人抢走小妩了,我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小妩了。要是?没有小妩,我也不想活下去了……”
    月妩仰着脖子连连摇头,眼泪直往脖颈中?掉:“没有温慎,我也活不下去了,我这样费尽心思将自?己摘干净,就?是?为了能活着见到你啊。”
    温慎紧紧抱住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天?黑透了,她还没睡着,轻手轻脚起了床,端来热水给人擦脸。
    明明在?幽州时?已好了许多的,可现下才到京城几日,眼下又全是?青黑,脸颊又消瘦下午。
    月妩悄自?叹息一声,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被吵到,眉头微微蹙起,月妩笑着给他抚平:“睡吧。”
    他回来后一直在?闹,到这个点?儿了都还未吃饭,他是?睡得熟,月妩饿了半天?了,懒得喊醒他,自?己往前面去了。
    院子里有说话?声,听着是?付同回来了。
    “又闹起来了?”
    “可不是?嘛,这会儿还没出来,杜宇还不让我进去瞧瞧,那?万一出事儿了该怎么办?”周天?蹲在?地上,一脸愁容。
    付同倒是?见怪不怪:“能出什么事儿?这不比先前好多了?至少没再要死要活的了。”
    “要死要活?”周天?瞪大了眼。
    “可不是?,那?会儿我和小杜心里还怪过夫人呢。”
    杜宇急忙反驳:“我可没怪过,是?你。”
    周天?见他俩要聊起来了,赶紧插话?:“怪我夫子?你们凭什么怪她?她不也做了很多?”
    “你瞧瞧你说的,那?那?时?我们怎么知晓?我们只知大人为了找她是?如何求人的。你当真?以为拿银子就?能请人办事?那?些当官的就?会故意为难人恶心人。尤其是?大人快速升迁,那?些人更是?嫉恨他,酒桌上的羞辱都算是?轻的。大人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本事才没能找到人,若是?换了你这暴脾气?,看见自?己心爱之人跟别人站在?一起,估计早就?提刀砍上去了。”
    “呃……”周天?满脸为难,顿了很久,接着道,“可夫子这些年也不容易……”
    杜宇重重叹了口气?:“所以说嘛,他们自?个儿说不定都弄不清,我们就?别掺合了,看着快拉不住时?再去劝劝,现下还没到哪一步呢。”
    三人正?说在?兴头上,还是?杜宇第一个看见月妩,腾得一声就?起身了:“夫人……”
    月妩只是?笑笑:“有些饿了,厨房有吃的吗?”
    “有、有,在?锅里热着呢,一直等着大人和夫人叫。”杜宇走过去引路。
    周天?也跟过来,小声问:“师爹呢,他不吃饭吗?”
    “他喝得那?样多,哪儿还起得来,这会儿睡得正?香,我就?没喊他。给他留个火,他夜里要是?醒了,我来给他拿些吃的就?成。”
    周天?见她脸上有笑意,语气?也还算轻松,提着的心口放下一些:“我还以为你们吵起来了。”
    她耸了耸肩:“慌什么,是?人都会有脾气?,也会有矛盾,别说是?没吵起来,就?算是?真?吵起来也正?常。”
    “啊?我看你们感情那?样好,总觉得你们永远不会吵架。”
    “吵架也没什么不好的,心里堵的气?吵出来就?好了,最怕的是?连架都吵不起来。”月妩舀了汤,转头看她,“你不用担心,去忙自?己的,有什么需要的就?来和我说。”
    周天?点?了点?头,也觉得有理?:“前段时?日不是?看你们都忙得团团转吗?也就?没好意思打搅,夫子这两日能陪我出去看看铺子吗?京城实?在?太大了,我哪儿哪儿都不熟。”
    “行,我看宫里也暂且安定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她和周天?约好了,却没来得及与温慎说。
    他们每日上朝的时?辰太早了,路又远,起时?大概天?都还没亮,她只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就?又睡着了。
    到她和周天?出门时?,坊市才开,能看到游人在?街道上闲逛,两道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极了。
    “京城真?热闹,人气?儿真?旺!”周天?新奇得不得了。
    月妩却只是?面带浅浅笑意,没说话?。
    要是?没有这些年,或许她跟着温慎来京城后,也会是?这样天?真?烂漫,可如今看着这满街烟火气?,除了点?点?哀伤,淡淡欣羨,就?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了。
    在?外逛了一整日,临近傍晚,她叫周天?先回去,自?己则是?往长公主府去。
    长公主府还是?像从前那?般森严,府中?宫女如同木偶般各司其职,脸上的神情毫无二致,和宫里也差不了多少。
    母亲也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厅中?上首看着她,除了眼中?转瞬即逝的柔情外,瞧不出对?她这个女儿有什么不同的情感。
    “这么快就?去找你告状了?”
    “他并非母亲想的那?般,我也并非母亲想的那?般。我明白也理?解在?这里的人对?权势的渴望,可我们只是?普通人,只想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他不像母亲,做得如何过界都有人兜底……”
    长公主嗤笑一声打断:“过界?我也是?月氏的子女,凭何皇位不能是?我的?他今日活得如此痛苦,是?他自?己不行,与我何干?说几句话?就?受不了了?如此脆弱不如早些滚回老家!”
    “母亲与我说这话?没用,夺位不是?你我一句话?就?能成的。母亲可有人脉?可有兵马?可有民心?可有出师之名?什么都没有谈何夺位?既然母亲这样认同弱肉强食,今日就?该甘心服输。”
    “你是?我亲生女儿,我花费了多少气?力才将你生下来,你不肯帮我便罢了,今日还要帮着别人说话?。”长公主看着她,眼中?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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