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不迭走回后院,就见着芫娘正坐在院子里头, 愣生生地望着天。
    “怎么?冷不丁见着那姓陆的?, 又难过了?”老孙落身坐在芫娘对?面。
    芫娘见着师父,便勾着唇角笑了笑。
    “我以为我都把他忘了, 谁知道今天一见着,我好像还是没自?己想的?那么冷静。”
    老孙嗤笑一声:“你这丫头,分明心里有, 脸上还非要装个冷冰冰的?,只知道私下里消沉。”
    “不过我遇见事, 一蹶不振地消沉了十几年?才有今天, 你已经比师父我强多了。”
    芫娘却弯了弯眼:“师父别这么说,要不是师父, 我还在凤翔楼里头削土豆,哪里能?开积香居呢?”
    老孙摇摇头:“你师父我啊, 毛病多,一个人爱喝酒, 一个是恃才傲物。”
    “师父跟你扪心说一句,我看你不行?那是吹毛求疵, 你这天赋比起旁的?人已经好了不少了。”
    “你在香海当真就摆摊卖糖饼,一丁点?也?没正经学过?”
    芫娘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
    老孙撇撇嘴:“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你这么会做菜,我看你爹兴许就是个端锅的?。”
    芫娘被逗笑了,便“咯咯”笑起来。
    “我记不清,说不准还真是。我就记得我哥哥每天都要跟我爹练字,我娘每天都轻声细语地喂我吃药,家里有好些虎眼窝丝糖。”
    “虎眼窝丝糖?”老孙挑了挑眉,“这可不是寻常人家有的?,要说十多年?前,那东西?宫里才有,先帝爷就赏过我两匣子。”
    “那年?头,宫里有名堂的?厨子哪有我不认识的??你爹还会写字,我看你爹不像厨子,你爹应当是个前朝的?仕宦。”
    芫娘眼前一亮:“那师父的?意思?是,我爹娘如今当还在朝?顺天府的?官员这么多,我该从哪里开始找呢?”
    “说不清咯。”老孙轻叹,“自?兆奉陈案之?后没两年?,我便出了宫。”
    “宫里头的?事,如今我也?说不上来。”
    芫娘皱皱眉头:“兆奉陈案是什么?”
    老孙轻叹:“你年?纪小,有所不知。十多年?前,朝野出过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这案子如今在朝堂上讳莫如深,但挡不住民间传闻不断。
    老孙见着院子里也?就他们师徒俩,便索性娓娓道来。
    先帝先后偏疼幼子更胜长,引得朝臣们野心勃勃,大有欲废长立幼之?势。
    于是就在一个端午的?前夜,一篇《兆奉幼祸疏》被人刊印在纸上,撒得满街都是。文中大骂先帝先后同年?幼的?皇子,只称如此?下去,国将不国,祸兆必近。
    先帝震怒,宁肯错杀不肯放过,下令要找出这作《兆奉幼祸疏》的?罪魁祸首。而怀疑的?矛头,便自?然而然就指向了那位不被父皇母后疼爱的?长子。
    弹劾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往宫中,与皇长子亲近的?朝臣被接连下狱严审,受尽酷刑。再后来,挟私报复以权谋私的?人也?纷纷开始掺和进来上奏。
    朝中一时间攻扞不断,人人自?危。
    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皇长子,也?成了朝臣们生怕牵上一点?关系的?众矢之?的?。
    最终,此?案以阁老贺昶被屈打?成招为末,更牵连诸多朝臣遭贬谪流放,死伤无?数。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彻底销声匿迹在朝堂之?中。
    老孙想起当初的?场景,都不由得皱住眉头:“每天都有人被推出午门杖毙,等到结了案,朝中的?官员那几乎都换了一半。”
    “我是从那之?后才看清了天家无?情,便也?没在宫里头留太久,索性就跟我那师弟一起出了宫。”
    老孙叹口气:“这案子如今尘封多年?,我出了宫,去了凤翔楼,没成想兴儿还是没了。”
    “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你别急,咱们这藤萝饼再卖些时日,兴许就有戏了。”
    芫娘皱皱眉头,一时只觉得心下莫名好像压了些什么。
    “我爹娘他们会不会也?……”
    “那不至于,哪就有那么巧的?事?”
    老孙见她又一副愁容,便又话锋一转:“我听说智妙寺要办大法会,荟贤楼早早就将素斋送上去了。”
    “咱们积香居今年?才开张,不如咱们也?准备些素斋明日送去,敬献到佛前,算是聊表咱们的?心意。”
    “你要是怕明天见着那姓陆的?,正好就趁此?机会到香淞山上去走一走,散散心。要是想看法会,就住几天再回来也?行?。”
    “师父也?没个多的?子儿了,这两个打?酒钱给你,拿去山里头玩,想吃的?就吃,想买的?就买。”
    老孙说罢,就从身上掏出两个银锞子,顺势放进芫娘手中。
    芫娘定睛一瞧,顿时弯了弯眼。
    这钱可够打?两大壶金盆露了,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她一下子就变得开心起来:“除过我爹娘给我过压岁钱,我还没收着过旁人的?钱呢,谢谢师父。”
    如今未知的?事情太多,她忍不住想去智妙寺中拜一拜。
    更何况先前香凇山山洪,智妙寺的?师傅们还收留过她,的?确是应该去再捐些香火。
    思?及此?处,芫娘便道:“我今夜就去准备素斋。”
    老孙笑了笑:“明儿我雇辆车,叫红芍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芫娘摇摇头,“如今我也?没做活,店里头这么忙,红芍再跟着我,就更忙不过来了。”
    “有车夫一道儿上山也?就够了,等献完素斋我就回来。”
    “也?好。”老孙点?下头,“你拿了主?意,我都听你的?,店里头有我,你也?只管放心。”
    芫娘点?点?头:“师父都陪我聊半天了,还是早些休息,明儿还要开张呢。”
    老孙这才起身:“好,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如今坐一阵子确实累。”
    “你只管着把自?己休养好,旁的?都不必想,还有什么事,你再跟师父说。”
    “诶,师父你放心。”芫娘点?点?头,将师父送回屋子,便转头往伙房里头去。
    次日的?食材,都是在前一夜就准备好的?。
    芫娘瞧着各种东西?,心下很快有了打?算,随即围好围裙,利利索索地忙碌起来。
    只要心里头没有什么杂乱的?念头,单单纯纯为了做些好吃的?东西?出来,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变得简单了。
    她想得越多就越是慌乱,有时候好像简简单单也?很好。
    智妙寺的?素斋向来不同凡响,更何况还有荟贤楼和旁的?好些个酒楼带过去的?斋菜,积香居自?然也?不能?敷衍了事。
    芫娘拿水发干花菇、冬笋、金针、木耳都切了丁,细细用菜籽油炒过,又加上麻油和淡盐调味,便和成了馅料。
    这馅料不见半点?荤腥,但各种蔬菜滋味各异,和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妙口感,爽脆鲜香,回味悠长。
    将这些馅料悉数用豆油皮裹起来,用香菜梗封了口。豆油皮都是积香居里头自?己煮出来的?,一点?豆腥味也?尝不出来,留着炖肉煮汤都是极好的?。
    等一切都准备好,再将包子搁进笼屉里蒸熟,包子便会变得晶莹剔透,有几分烧卖的?模样。
    只要馅料的?滋味足够鲜,那便成功了一大半。
    拿着这包子细细咬一口,香味顿时氤氲满口,实在不比那些裹了鱼虾鸡鸭的?差。
    芫娘将豆腐皮包子装了六大盒,又用口蘑菜心包面皮儿的?包子装了六大盒,而后才回屋去安歇。
    旦日一早,芫娘便将包子都装上车,跟师父和红芍打?了招呼,朝香凇山出发。
    山路上的?树都已经变得光秃秃了。
    芫娘裹几下自?己的?衣裳,又将车帘子上的?缝堵了堵,才觉得吹过脸前的?风小了一些。
    夏天发了山洪的?路早已经被清理干净修整一新。
    往智妙寺赶去,一路都搁外顺畅。
    芫娘进寺拜了师傅们,才知道寺中为着准备大法会的?场地,采买法会要用的?东西?,已经基本清空了。
    一切都是在为法会的?热闹做准备。
    芫娘连忙拿出带来的?包子,请师傅们帮忙献在了佛前。
    山中寒冷,这些包子放到法会也?必然不会坏。
    师傅们拜谢了芫娘,便请芫娘入殿进香。
    大殿中安静肃穆,芫娘虔诚地磕了头,像第一回 那样在菩萨面前许愿。
    只不过这一次,她许下的?愿望变成了希望爹娘哥哥,还有身边的?所有人都一定要平平安安。
    随后,芫娘方退出殿阁,谁料才路过门口的?香炉,她的?步子不由得滞了滞。
    这里有一股熟悉的?香味,像极了昨日那假银票上的?味道。
    芫娘不由得皱住眉头:“师傅,敢问这里头插的?香是什么香?”
    “是我们智妙寺里专门礼佛用的?线香。”
    “都是给香客们用的?,施主?可是想请一些回家?”
    芫娘不禁疑惑:“请这香的?人很多吗?”
    沙弥便道:“算不上多,偶有喜欢的?施主?会请,但大都还是在智妙寺里用的?。”
    “施主?若是请,可以去流通处,寺中还有旁的?事,我就失陪了,施主?若要下榻,直接到禅房的?院子就好,那边会有人接应。”
    芫娘点?点?头,拜别了寺中的?师父,这才兀自?思?索起来。
    假银票上的?香气与寺中的?线香如出一辙,那智妙寺定然与假银票有所关联。
    山中的?寒风轻轻一吹,冷得芫娘打?了个哆嗦。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她得把这消息带下山去。
    芫娘皱皱眉头,忙不迭转身想要下山。
    可谁料还没回过头,她便觉颈后一沉,浑身软绵绵的?,眼前随即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趁着最后一点?意识尚在,她想要喊“救命”。
    可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任着自?己被人从地上拖起来。
    耳畔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她不问香,我竟还忘了,他们还能?把东西?藏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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