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进来的时候, 乔影明明白白的瞧见了那位身着官服的大人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厌弃。
    这种厌弃乔影曾经在京城看过许多次。
    是那些所谓的清流文官看他们这些世家纨绔子弟的目光。
    但是即便是京城中那些清流文官中的大人物,也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家相公。
    陡然想到这一点后,乔影第一时间没有生气, 反而有些新奇。
    他家相公文思敏捷、清正廉明,居然会被人用看纨绔子弟的眼神厌弃,真真是头一遭。
    乔影很快明白其中关窍——定然是因为他在身侧,沈大人这是误会他家相公出门在外还不忘红袖添香了。
    要是其他情况, 乔影不介意这场误会加深,晚上再去悄悄诉说出来。
    但是如今外面水患紧急, 旖旎的心思还没来得及浸入心底,乔影就将其撇开,他们这一趟过来,是为了正事。
    因此, 乔影在沈大人和黄先生走近的时候,甚至还后退一步, 为两人腾开地方, 给他们谈论公事。
    眼看着沈大人看着函件的目光越来越灼热, 乔影心中不禁高兴。
    ——沈大人的名声在外, 又曾经拜在内阁大学士门下,如今下放也只是出来历练罢了,日后朝廷中肯定有沈大人的一席之地。
    所以,能让沈大人看得爱不释手的函件, 其内容一定是十分可行的!
    乔影这边正高兴着呢,一时不察, 忽然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紧接着他就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后摔去。
    乔影有武艺傍身, 但那也是在他有戒备意识的基础上,此刻被撞的猝不及防,即便是乔影,也难以很快稳定身型。
    偏生撞了他的人此刻毫无觉察,一门心思想要去拉何似飞的手,同他促膝长谈。
    ——没错,这位激动到有些泪眼阑珊的人正是沈大人。
    但何似飞早已习惯了乔影在自己身侧,因此,在他无意识的时候,也会注意到乔影的动静,此刻见他摔下,赶紧上前去扶。
    可是他的左手被情绪激动、泪眼阑珊的沈大人拉着,拖着这么大一个’累赘’,动作颇有不便,好在何似飞常年锻炼,力气比沈大人要强了许多许多,连带着把沈大人也拖着上前两步,接住了乔影。
    黄先生已经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清隽矜贵的何似飞何大人左手拉着沈大人,右手扶着一个哥儿……要不是他早知道此三人的关系,不然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让人误会。
    何似飞见乔影站稳后,便缓缓松开手,可是急迫的沈大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好像何似飞这会儿不跟着他走,去洽谈如何拯救此地苍生百姓的事情,他就绝不罢休。
    何似飞:“……沈大人?”
    沈大人态度十分坚决:“早听闻状元郎文韬武略,有先贤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百姓的性命要紧,何大人,咱们不妨借一步详谈?”
    何似飞知道沈大人一定会很着急,但没想到他能有如此着急。
    于是何似飞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来不及给乔影说,就被沈大人连拖带拽的出了花厅。
    不过他到底力气比沈大人大了不少,在走远之际,记得给后面的黄先生嘱咐一声。
    “劳烦给内子安排一间房舍,聊供休憩,多谢了。”
    黄先生原本跟他家大人的想法一样,觉得这位哥儿可能是通房或者妾室,没想到他居然是何大人的结发妻子!一时间他震撼的无以复加,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消弭,态度恭谨,神色恭敬的请乔影前往客房休息了。
    -
    当天晚上,黄先生带着一众衙役前往内陆渡口,这桥是其他州府通往此地的必经之路。
    河流改道是在下游,对此地影响到不算很大。
    以往没有天灾人祸的时候,这里总是热闹的紧,渡船往来不绝,可是,如今江面宛若明镜,一艘小小的帆船都没有了。
    何似飞在高处俯瞰此地,再一次感受到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条路沈大人已经走了许多次,他在何似飞身边说:“灾害伊始,各州县还会有商人送来救济的粮食,但是当他们发现我这里是个补不及的大窟窿后,也就不再来了。即便是我再怎么写信催他们州府的上官,亦或者请人前去求粮,也都没有任何回音了。”
    沈大人神色中带着紧张的担忧:“何大人,您说的……当真可行?”
    何似飞神色凝重:“我也不能保证,但总得一试。”
    沈大人还想说什么,但他先给自己打气,说:“何大人的计谋,一定可行的。”
    顿了顿,他又说,“可是,如果真的把外地的米商骗来了,他们来了后发现银钱并没有到位……会不会对此地的声誉有所影响?”
    “这时候,便要看沈大人如何安民了。”
    沈大人愣了一下:“此话何解?”
    “府衙周围的宅子,可以按照米粮多少来分给商人,此为以地抵钱;同时,立碑供奉,此为流芳千古。”何似飞依然看着这一片渡口,这些书似只是随口一提,却让沈大人如获至宝。
    何似飞继续说,“当然,还有其他安抚之法,商人逐利,只要让他们觉得自己不亏,便可以安抚米商们。”
    沈大人久久的震惊了,在天色愈发昏暗时,后退一步,对何似飞深深一揖。
    “何大人大才,沈某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说把府衙附近的宅子分给商人有点太抬举他们的身份,毕竟士农工商嘛,商人即便是再怎么富有,家里的仆从数量、每天吃饭的次数都有规定。能住到县衙附近,真真就算是十分有地位了。
    沈大人之前也不会让商人住在府衙附近,能住在附近的要么是书院的先生,要么就是考中的举子。
    可是这些人在洪涝中做了什么呢?
    闭紧大门,说家里有学生正在备考,在努力想文章,不可打扰。
    还有的人直接去投靠其他州府的亲戚,带着金银细软粮食全走了,着实……独善其身。
    沈大人自然不能把这些人的房子强行占了给米商们补贴,那么……
    “如今府衙所在的地方着实有些小,周围道路也颇为逼仄,升堂审案时,百姓们总是站不开。等待水患平息,正是该大兴土木,重新修葺房子的时机了。”沈大人下定了决心。
    反正不管是士人还是商人,只要能帮他救助百姓的,即便商人是被骗来的,不是真心愿意接济百姓,但沈大人也不介意将他们身份抬高。
    接下来,沈大人也跟着何似飞一起看向渡口——就看他们的计策,能不能将各地富商骗来了。
    第195章
    “听说了吗?咱们隔壁郡高价收米!”相邻几个州郡的粮商聚在一起, 在一个极其隐秘的茶馆雅间里小声谈论。
    “我听说,光是一斗米,他们就给出了这个价——”
    说着, 这个穿着藏蓝色锦袍的男人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轻轻那么一划,足足是往日量价的二十倍有余,甚至比咱们郡的粮价都要高出三倍。
    “要我说, 这种鬼事你也相信?”一个身材矮小,脸盘和肚子却极大的男人老神在在的坐在太师椅上, 从怀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鼻烟壶把玩着,满不在乎的说:“要是那位沈大人真的有这个钱,他们郡县的百姓还会饿死那么多?”
    “这不是朝廷拨款了嘛!”有人凑上前来,“赵老板, 你把话仔细说说,我怎么也觉得咱们可以带米粮去那儿卖呢?”
    “你们啊, 哎呀, 真是眼皮子浅, 这么点钱就让你们把持不住了?区区二十倍的价格就想买走你们手里的米粮?”外表活像个大肚弥勒的赵老板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收割人命的阎王爷, “那些百姓的命在咱们眼里不值钱,但是在那些官老爷眼中,却是他们的乌纱帽啊。要是他管辖的郡县里继续死人,估计都来不及埋, 这样子尸体会腐朽、化脓,到时瘟疫肆虐, 咱们手里这点粮食, 不得涨到五十倍的价格去?到时候再去卖,才是上上策!”
    “赵老板……这……”
    在场大部分人咋舌讷讷。
    但也有耿直的商人听闻此言后十分愤怒, 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简直就是咱们粮商中的败类!咱们粮商之所以能有现在的成就,是因为咱们都是吃百姓这口饭的,咱们的粮食是百姓们种的,最后也会卖给他们,没有他们,咱们粮商何以延续!”
    “呵,”赵老板收起鼻烟壶,不屑的哼笑一声,“你说的这么高义,怎么不见你去捐粮啊?还不是私心作祟,想要多赚点灾难钱?别骂我,咱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先前说的那么大义凛然,前来谴责赵老板的粮商脸色难看,甩甩袖子坐下去,闷头喝茶。
    赵老板开口:“大家尊称我一声赵老板,我才给大家掏心窝子说话的,而大家之所以尊称我一声赵老板,显然是因为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我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你们还是爹娘怀里的奶娃娃呢。”
    整个雅间里除了赵老板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赵老板继续说:“我现在不建议大家前往沈知州那里卖粮,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想要日后卖个更高的价格,但还有个原因,那就是我实在不确定这个消息是否属实——不过大家放心,我早在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安排家丁前去一探究竟了,是否为真,大家几日内方可知晓。这里我,我还想再说一点,那就是如果大家家里陈粮比较多的,在这个消息属实的情况下,可以前去卖陈粮——说实在的,陈粮能卖出这个高价,大家还是在心里乐呵吧!”
    赵老板口中的陈粮,可不是米粮受潮这么简单,一般都是糠皮居多,还有虫蛀的。
    这样子的粮食,但凡吃的人脾胃不好,都很可能一命呜呼了。
    不过现下粮食短缺,即便陈粮再如何不好,也总比饿死强。
    反正是生是死,就听天由命了。
    -
    与此同时,在何似飞的指引下,沈知州专门挑选了一大块空地,根据黄先生所说,这里风水极好——他们这种师爷一般都是六艺精通,再加上有家学渊源,对事业分内的各种事情都了如指掌。
    只是科考实在是一条独木桥,能考中需要的得有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他们经常考不中科举,但是可以子承父业继续在本地当个师爷、幕僚,那也是极好的。
    “这块地以后就要盖新的衙门了吗?”乔影站在何似飞身侧,问道。
    何似飞不置可否,他虽然给沈大人出了很多点子,但其实自己内心也没有底——那些富商们能做到如今的程度,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来,倘若来了的话,也不知道这种‘名垂青史‘的待遇能不能满足这些富商们的心理需求。
    他说:“不知道,倘若此地水患灾害可以尽快解决,百姓门得以温饱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新的衙门所在地。”
    但是倘若……
    天灾继续,百姓死的死、病的病,那么此郡恐怕要荒废十年了。
    乔影说:“我相信你的。”
    何似飞的手被握住,乔影常年拿剑的手并没有像普通的哥儿那样柔韧,反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和薄薄一层茧子,甫一握住,就好像能给人无穷的力量和信心一样。
    站在一边的沈大人和黄先生将这一幕都清楚的看在眼里。
    等到何似飞和乔影回去继续拟定后续章程的时候,黄先生悄悄在沈大人耳边低语:“大人,状元郎确实有惊世之才,可是他还未长成,也没有立功,只是听说几位阁老都十分看好他。倘若这次他的计谋不成,那简直就是平白惹了灾祸。指不定……”
    指不定,后续这个翰林都当不成了。
    这句话黄先生不敢开口,即便这里只有他和沈大人两个人。
    私自议论朝廷命官是大罪,更别提还是皇上和几位阁老眼中的红人。
    沈大人听到黄先生的话,皱了皱眉,暗道自己目光短浅,“你所说的的确是事实没错,但是你能想到的,何似飞何大人能想不到吗?他宁愿冒着革职丢官的风险,也要来帮忙。不正是体现了何大人高义吗!以后这等浑话休要再说,再说本官就换个师爷!”
    黄先生吓了一跳,这还是沈大人当值以来第一次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要是放在以往,他还会想着这个姓沈的不知好歹,以后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悄悄,但是现在整个郡县都快没了,他的根基早已不再,反而跟沈大人绑在了一起,只要沈大人一句话,他就彻底沦为草民。更别提,他还在这里妄议被几位阁老看好的何似飞状元郎,要是沈大人气急再将此事说出去,他恐怕再也讨不到一口饭吃。
    ——谁还敢用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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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隔壁郡县的一位商人带着两车米粮赶来,他没敢带太多,现在流民一片一片的,不断聚集,万一他们直接反了,要强夺他的粮食,那岂不是给他们做嫁衣?
    他自己带着几位家丁和粮车就来了,剩下的大部分米粮都留在家里,给妻儿傍身。
    反正现在要发财,一定得大胆,不然全都龟缩于一地,那除了吃别人剩下的,完全不可能有发财的路子。
    总归,听说沈大人这里米粮的价格稿,他二话不说赶着粮车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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