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许绍元买回了那小书生,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进了道旁的酒楼吃饭。
    那掌柜认识许绍元,听他说要包了二楼东侧的雅间,便立即应下来,请他们从酒楼一侧的楼梯走上去。
    许绍元点了许多菜,却让老板每样只盛一点送上来,小碟子小碗摆满了一张桌子,好让她每样都能尝一尝。
    青岚盯着一桌子的佳肴叹了声:“先生,皇帝吃饭也不过如此了吧?”
    许绍元莞尔,说了句“那倒没有”,继而又改口:“皇帝吃得一定比这些精致。”
    他见青岚喜滋滋地尝菜,便又问起先前的事:“怎么样,方才你要说的那些想好了么?”
    青岚抿了抿唇,把筷子收回来在碗里戳了戳。
    “唔......要不我先跟先生说说我们家的事吧。我们祖家是官户,不过不是什么世勋的门庭。但是您也知道,我们的双亲已经不在,祖家是靠大伯父撑着......先生觉得这样的门第还算可以吗?”
    许绍元一副才刚知道的样子:“原来你们是官户,那很好。”
    青岚说到这,却又突然不往下说了。
    “......要不等会再说我家的事吧。先生好像很少提到家里人,那先生的铺子,是令正在打理吧?”
    许绍元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到他身上,不过既然她想聊聊,他也不介意告诉她。
    “内人已经不在了,是我们兄弟几个管着铺子。”
    青岚点点头,又问:“那先生有否想过续弦?”
    “我倒是不急,家母盼着我续弦,大抵会帮我留意的。”
    “那令堂想必对未来的儿媳要求颇高吧,比如家世、脾气、相貌什么的。”青岚一副随意问问的神情。
    许绍元笑了笑:“家母既盼着儿媳进门,应当不会很挑剔。”
    青岚又点了点头,暗暗吞了口口水。
    “原来如此,”她垂着眼帘,边往碗里夹菜边笑道,“也不知若是令堂见到家姐,会不会觉得是个好儿媳的人选。”
    “......”没有回应。
    青岚原以为自己这半开玩笑的口气把握得极好,此时翻回去想,却觉得还是显得太认真了些。
    她紧捏着筷子,微微抬眼,只见他喉结微微滚动,手里的筷子滞在空中。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她不知他的态度,只好僵着脖子抬起头看他。她想着他反正不知她的身份,所以脸上虽然发烫,却还是仰起脸来看向他。
    “......我既认识你,便知令姐定然是位极为难得的好姑娘,家母若是认识了令姐,也必然十分喜欢。但我年已而立,恐怕比令姐大上十岁还不止,以令姐这样的条件,原该嫁进更好的人家。若是做继室,实在是委屈了。”
    他沉声答道,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
    青岚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团僵硬,好像稍一动,各处的关节就会响起来似的。方才身上泛起的一层热浪全都化作了虚汗,浸到里衣上,让她难受得很。
    “唔,先生说得是。”果然朋友就是朋友,她再无奈也不该想到他身上。
    她低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饭,结果那饭粒从筷子缝里漏了下去,她这才觉得整张脸都烧起来,只好把碗举到嘴边,拼命往口里扒饭。
    许绍元怅然地望着她,直怕她噎着自己:“慢些......吃点菜。”
    他筷子里夹着菜,却无处可放,小姑娘一张脸都埋到了碗里,一点缝隙都没留给他。
    青岚几口干饭噎进去,把方才涌上来的羞意往下压一压,这才镇定地向他拱了拱手。眼下应该还好,至少他不知道她就是她口中的姐姐。
    “多谢先生,只是今日时辰恐怕是不够了,我得先走一步,先生慢用。”
    她垂眸站起来,抓了自己那包小玩意便转身往楼梯口走,然而还没下楼梯,他就两步上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
    “......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听上去远比往日焦躁。
    “先生......”她想保持大方,抬起头和他说话,可是一张口就连打了两个饱嗝,她便更是赧然,“今日的确是有些赶,您让我想的事还是下次再说吧。”
    许绍元迟疑了片刻,却没有松手:“那......你的泥人还没拿。”
    他回手一指被她落在饭桌上的小书生。
    “哦,那个......我是觉得它有几分像先生才买的,就留给先生吧。”
    她说罢便礼貌地抽出手臂又向他一揖,才转身下楼,听见他还要跟上来,便回身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先生还没用完饭,请留步。”
    这才蹬蹬蹬跑下楼去。
    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不知不觉间走路走得飞快。许绍元听着木台阶上的脚步声停下来,才大步走下去,让跟到楼下的卢成帮他结账,自己大步追了出去。
    街上熙攘更甚从前,她的身影在人潮里时隐时现,他想追得紧一些,却总被人挡住,跟来跟去便找不见她的踪影了。
    卢成很快追了上来,将那小书生的面人交给他:“四爷,这个落在桌上。”
    他沉沉叹了口气,将那面人握到手里,又怕方才力气用得太大,把它捏坏,赶忙用指尖揉了揉。
    她方才还说,今日没说完的话要下次再说,但他担心的是这小姑娘若是钻了牛角尖,恐怕日后都不会有下次了。
    第92章 上元节
    ◎其中有个最清丽、最挺拔的,他一眼便认出是她◎
    青岚和纤竹上了祖家马车的时候, 随她们一起来的胡婆子还没回来。
    纤竹问青岚怎么中饭用得这么快,青岚忍不住抬手蒙了蒙脸,低声叹道:“哎呦, 臊都要臊死我了......”
    纤竹听她说了她问许先生的事, 惊地抓着她的手臂张大了嘴。
    “小姐,您竟然对他......?”
    青岚红着脸使劲拍她的手:“你这丫头,可别胡说!我只是觉得我认识的人里他最合适,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纤竹哦哦地应了几声:“......那您还有什么好别扭的,他又不知道您是给自己问的。”
    青岚叹了口气:“可我是知道的......我那时真是恨不得从楼上飞出去,立刻消失不见。”
    纤竹抬手抚抚她的背。她觉得小姐好像也不只是羞。要只是羞的话,从饭馆到这这么半天, 那股劲早就该过去了,可现在小姐瞧着还是没什么精神......
    *
    玉婵临回厉城的时候又来看过青岚, 青岚听说姨夫身子已经无虞,这才放了心。
    玉婵又问青岚先前她想到的那人是谁,要不要姨母找个人去帮她探探。
    青岚赶忙摆手:“人家对我没那个意思, 可别再提了。”
    玉婵以为她不肯说, 只好作罢。
    两姐妹惜别之时,玉婵说, 明年秋闱之前, 哥哥知言要到京城来和姨夫一起住,在这备考。
    青岚便已经生出了些期盼, 于她而言, 知言和玉婵就是她的亲兄姊, 她恨不得他们一直留在京城才好。
    玉婵走后, 青岚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为了不去想先前丢人的事, 她又给自己找了些事做。
    她从院墙后的竹林里折了竹子,削成竹剑,放了学就在院子里练父亲教她的武当剑,有没有得其精髓她还感觉不出,不过饭量倒是长了,夜里也睡得更香了。
    有一回沐浴的时候,紫雪瞧着她的身子笑道:“小姐这身段真是没得挑了,这日后的姑爷怕是得天天偷着乐。”
    随即手上便挨了狠狠一掐。
    青岚低头瞧了瞧自己,心道日后要是换男装,身上裹的细纱恐怕还得再加两层才能绷得住。但转念一想,她也没什么事非得换男装不可,从前是为了去见许先生,如今她也是不好意思再去见他了。
    于是中秋节的时候,她便让刘管事把上次给许先生送的咸口果仁酥饼又送了几盒到品珺阁。她则和庆安一起留在大兴隆寺里听和尚念经,把寺里各种素斋素馃子尝了个遍。
    许绍元拿到这几盒酥饼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品珺阁。中秋节休沐,他原是该在家里歇着的,却还是来了铺子里。
    他已然习惯了每半个月与那小姑娘见一回面,可这几日临近中秋,那小姑娘却毫无音讯。他想着莫不是她遇到了什么阻碍,信送不出来,便干脆跑到品珺阁来瞧瞧。若是她临时找到机会出来,也能见到他。
    然而他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头偏西,也还是不见有人来找。
    他想了想,便将那几盒酥饼全都拆开,把盒子里外全都检查了一遍,除了一张洒金的红纸上不知是何人写了短短的中秋贺辞之外,并无她的只言片字。
    他想着那小姑娘常有些不寻常的主意,便在每盒里随意挑了几块酥饼掰成两半,然而仍是片纸也没找到。他盯着那些酥饼看了良久,只带了一盒回家,其余都留给了铺子里的伙计。
    接连两日,品珺阁伙计们的早饭便都加了好吃的咸酥饼。
    ......
    暑热退去,沈宅里秋意渐浓。
    青岚小院子里的日子平静又简单,大伯母先前问了徐家的事,之后便再没有了后续,青岚虽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乐得无人以此事来烦她。
    每到月初和十五,她便依然到大兴隆寺上香,却再不去品珺阁。不过每逢节日,她会让刘管事备一份礼给许先生送去,有时也会收到一些回礼。她觉得这样挺好,本来就是非亲非故的两个人,她不该像从前那样失了分寸。
    趁着秋高气爽,她愈发勤加练剑。旁人练剑讲究力道、精准,她却只图强身健体,外加一个好看。她将这武当剑稍作改动,去掉了一些凶猛却不耐看的招式,自创了一套剑舞。一人一竹,舞起来恍若清风一般,慢的时候只见衣角飘扬,快的时候竟是只见竹影不见人了。
    这一日她练剑时听到院墙后的响动,跑过去一看,才发现那破损的青瓦花窗之后竟有两个小男孩儿看得呆愣。
    她让两个孩子进院一问,才知其中一个七八岁模样的是原先住在此处的赵姨娘的儿子应芳,另一个更小的则是四房沈应成的庶子彤儿。应芳原本也在上学,但青岚来的这两个月,他一直病着,便不曾见到。
    应芳瞧着有些单薄,说起话来腼腆却有礼,他说搬家的时候他正病着,顾不上自己的东西,有些书落在这院子里。他今日想进来找,可是敲了门无人应,才只好跑到这里窥看。青岚便带着此时在院中的纤竹和白嬷嬷把能放书的柜子和床底全翻了一遍,并不见什么包袱皮裹的书。
    待两个孩子走后,紫雪从回事处回来,才说其实后院里有一包小孩子的玩具,被她暂时丢在一个大箩筐里。青岚估摸着,是大伯父管得严,所以应芳偷偷藏了这些玩具,连来找的时候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讨要。
    她便让纤竹从中取出个陀螺去大房给应芳看,就说东西找到了,悄悄给他送过来也可以,去她那里玩也可以,全看他的意思。
    应芳略显苍白的小脸红了一片:“帮我多谢四姐姐......劳烦四姐姐先帮我收着,我改日去取。”
    自此,应芳和彤儿便常来青岚这里玩耍,应芳大概是觉得麻烦了姐姐,每次还特意带些零嘴来给青岚,有时候是几颗酥糖,有时候是两块小点心,有一次居然是两根腌鸡翅膀。青岚估摸着他是从自己的份例里省出来的,觉得这个庶弟文弱又懂事,好像年幼时的庆安,便待他格外亲近。
    两个孩子和青岚熟络了,连晚点也常常到青岚这里来吃。小孩子话多,饭桌上叽叽喳喳,吃完了还赖着不走,在她这院子里玩。青岚看他们身子弱,便干脆带着他们练功夫。两个孩子动得多,吃得多,身板都渐渐厚实起来。他们本是两房不受待见的庶子,两位姨娘偶尔见了青岚,感激的话说个不停,又非要送些自己缝制的枕巾、袜子之类的给她。
    青岚身处热孝,除了上香没有机会出门。她本就爱玩,有两个孩子陪着倒觉得日子热热闹闹,快得如白驹过隙一般,一转眼居然就要过年了。
    青岚除了家宴以外,几乎都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过不过年也无甚感觉。唯独上元节前后三日,她尤其在意,因为她可以和堂妹们一样游街看灯。也不止是她,全京城的姑娘、妇人都可以上街。
    当日,京城的正阳、宣武、崇文等各处大门全部大开,百姓可以自由来往。
    沈家小一辈的兄弟姐妹分乘几辆马车到了崇文门,这才下车走上主街。
    崇文门到宣武门这一段路最为热闹,全京城最漂亮繁复的花灯几乎都挂在这。此处也是京里百姓必逛的街市,人流密实。所以为了防止走散,她们前后聚成几拨,青岚和庆安走在最后,应芳和彤儿非要跟着“四姐姐”和“四姑姑”,所以脱离了自己那一房人,和她们姐弟凑到了一处。几人一路有说有笑,观灯又放烟火,好不畅快......
    许绍元在家里和母亲用过了晚饭,便出来和人见面。与他见面的是才刚调回京,即将就任国子监祭酒的袁思教——文清的父亲。许绍元在国子监读书的两年常宿在袁思教家里,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袁思教原是想去他家里拜访他,他却说想顺带观灯,两人才约在了正阳门外街边的一间茶楼见面。
    两人闲话了些家常,许绍元便将话头引到了文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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