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子颖听见后,心一颤,有着不详的预感。她抬起头来,先是看他,然后再看伊莎贝尔,后者穿了一件扎染直筒连衣裙,华达呢面料,有些破敝陈旧。伊莎贝尔一直坠着头,说不上文静,而是毫无生气,眉眼低着,涣散的眼光从半阖眼睫的缝隙中漏出来,而她身边的男人打扮不差,外套里面是毛衣马甲,一幅冠冕堂皇的样子,倒是眼神颓丧,黑眼圈像泥沼吸附他的眼睑。两人都是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但男人还在冷笑,以至于这精神不振的冷笑有了发涨的阴森。
    裘子颖盯着他,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似乎对她有印象。胡继培见她竟敢盯他,又嗤一声,是鼻腔喷气的冷嗤。他从父亲的手下口中得知有这么两个人出现唐人街,又在看过他们私下拍来的照片后记住了她们的模样。胡继培常常带伊莎贝尔来看电影,有时候伊莎贝尔发了歇斯底里症会自己一个人逃出来,逛着逛着又回到戏院门口发呆,要他找人绑她回去。今天他们出来闲逛,碰巧在这里见到有意思的人。
    伊莎贝尔听到胡继培提到熟悉的名字,很久才缓过来,稍稍动了眼皮,忽然说一声:“陈隽是珍珍的哥哥。”
    裘子颖的心颤得更厉害,但还是什么也没说,脸上静而不露情绪。胡继培却有些站不住,他这个人看起来十分羸弱,生过大病似的,还是有力气五指收拢掐着伊莎贝尔的肩膀,对她低头耳语,说着裘子颖听不见的话,伊莎贝尔只是垂下眼睛木讷点头,看起来很乖。
    胡继培伸手朝树后勾两下,忽然出现两个壮汉,手臂缠有纹身,他易如反掌地对他们下命令。壮汉三两下把裘子颖迷晕,她闻到一阵药味,眼一闭,手脚无力,被壮汉架走。阿加莎拎着两瓶水回到树下,发现裘子颖消失不见,而一男一女也准备往返,她似乎认出了女孩,在心底喊叫耶稣·克里斯,立刻到砖红电话亭拨打电话,通知陈隽马上赶往莱姆豪斯。
    裘子颖做了很长一段梦,她梦见善美老太婆,梦见爹爹和姆妈,甚至梦见渡轮停靠日本的时候,哥哥与她有一次小吵闹,然后到码头藏匿起来,再也没有出现。慢慢地,她梦到自己快要命丧黄泉的一刻,一记枪声忽然惊醒了她。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地上,眼睛睁开,慢慢适应这微弱的光线。她颤抖着身体,艰难地撑着地板支起身子。四周充溢着铁观音和普洱茶的香味,鸦片味和英国烟味,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茶馆,在阴暗而散发霉味的房间里,面前坐着一个人。这人依然是刚刚在莱姆豪斯戏院门口见到的人。
    “在苏豪待得不过瘾了要到莱姆豪斯看看?陈隽竟然让你单独过来,你胆子真够大,既然纳什帮没治饱你,那只好我来让你吃点苦头。”胡继培朝裘子颖说道,声音不高不低,不够有中气。
    裘子颖不回答,只是开口问:“你是谁?”
    胡继培还是冷笑,“我以为你们这些人会对这里的关系了如指掌,看来不过就是这点伎俩。我姓胡,这里姓胡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没点数?莱姆豪斯是我父亲的地盘。”
    裘子颖忍着怒意,努力回想姓胡的人。胡志滨与许志临是一个年代的人,绝不会长这样年轻。她反应迅速,判断道:“你是胡志滨的儿子。”
    “长子,”胡继培纠正一句,伊莎贝尔坐在他旁边,他依旧握着伊莎贝尔的肩膀,喉咙一痒忍不住咳两声,咳得脸变形,缓口气才缓慢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父亲混这个道,他的儿子也得在三头六臂上面盖满帮派印记,满脸粗俗可鄙,整天到窑子混。”
    裘子颖实诚地回应:“不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还是天真了,想不到和伊莎贝尔一起的人是胡志滨的儿子,她带着防备看胡继培,心跳因紧张加速,却还是一字一句说道:“让伊莎贝尔回到自己的家庭,别再纠缠她。”
    胡继培的脸色煞白,嘴扯动着不屑,提高音量质疑她的不自量力:“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这是她心甘情愿!”
    伊莎贝尔被这一声吓得抖了抖瘦弱的身板,蹲在地上捂耳朵,痛苦地哭喊:“爸爸妈妈不要骂我!不要骂我!”说罢,又不受控制地抄起桌上的茶杯,站起身,一阵风打蓬直筒裙,又垂下。那毫无生气的脸扭曲起来,她拿着茶杯对胡继培的脖子狠狠一砸,没有击中,精神突然失常,一边捶打,一边骂,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
    接着,胡继培把她抓住,褪去她的衣服,对她的肩膀咬上一口,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她吟叫,而他激动起来几乎咳出血,咳出血也要与伊莎贝尔共沉沦。裘子颖看着伊莎贝尔那双漂亮的眼睛,被那丝丝缕缕的东西震慑着,她的呼吸不匀,胸在起伏,不能再看,蜷缩在角落抱住自己的膝盖。
    胡继培望着伊莎贝尔,眼底有一瞬柔软。当他看向裘子颖,那柔软消失,带着棱两可的情绪说道:“是她的父母不待见我又放弃了她。我不做劫掠和打打杀杀,但他们照样觉得我把他们的女儿弄脏了,两个混蛋而已,”他忽然发笑,脖子上那颗痣也随着发笑在跳,尔后面露悲戚:“你信不信,我们之间有爱情,难道你们还要拆散。”
    胡继培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初伊莎贝尔来找他的模样。她因为怀孕被家人驱逐出来,一时之间走投无路,受到打击导致胎儿流产。胡继培见到她的时候,她虚弱不堪,从切尔西摸索到莱姆豪斯,雨和血淌下,连怨恨的力气都没有。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想起在草坪偷会的花生酥,年纪轻轻只有十六岁,初尝爱情的滋味又那么甘之若殆。他本来也是听了父亲的话决定冷眼旁观,都是因为她那双眼睛,他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留下来。伊莎贝尔终究还是爆发了,患上歇斯底里症,常常伸手掐住胡继培的喉咙,甚至拿花瓶砸他的头,以至于他后脑勺有个创口,不得不剃成平头。她趁他不在的时候跑出来,看了半场电影又偷偷到胡志滨手下的妓院揣一袋大麻草,将它捅成烂泥放进胡继培治疗肺疾的中药汤里。胡志滨得知后认为胡继培是个窝囊废,给了他一巴掌叫他清醒,然后叫人把伊莎贝尔送进窑子,而他说她已经失心疯,没人受得住,这才打住这一步。
    裘子颖不信他的一派胡言,咳了两声,极其严肃地警告他,“她还是学生,一个未成年女生意外怀孕被学校开除,谈什么爱情?这就是不平等的伤害,你在伤害她的心灵和身体,却花言巧语地说这是爱情!真是荒谬的笑话。”
    胡继培本还有耐心,这下青筋都在跳动,跳得脑仁发疼。他不能动怒,否则会头痛欲裂,但他尽量不表现出来,讽刺道:“这里是英国,你休想伸手管那么多,不要自作孽不可活。你现在只是遇到我,如果你遇到我父亲,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是美国人吧,他最讨厌美国人。”
    裘子颖缓过来后,撑着身体,拧着眉说:“我想要跟伊莎贝尔谈一谈,”她依旧盯着他,说道:“她以前喜欢笑,现在却为了你所谓的爱情变成这个样子,这爱情简直就是破烂,无比下贱。”
    胡继培不奉陪此事,他的身体不舒服,简直是病入膏肓的不舒服。她也奈何不了他,只是动动嘴皮子,而他也不会对她怎么样,因为他不像父亲,什么事情都诉诸暴力。如果她敢这样挑衅父亲,绝对要尝点狠。父亲不待见他这个病入膏肓的弱者,怒其不争,但他身上有父亲要留的用处,就是他曾经跟蒋易、钱继山同行,替那些黑户伪造入境手续,而他还能给帮派把一部分钱洗干净。只要他不挡道,父亲就不会理。人人以为胡氏出来的都是为富不仁狼子野心的人,唯独他还不够狠,而他的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便足够硬。
    下午三点,陈隽赶到莱姆豪斯,听到阿加莎对一男一女的描述,那男人脖子上一颗痣,穿毛衣马甲,他很快辨别出这个人是胡继培,明白这一下不得不闯到胡志滨的地头。然而,江湖规矩仍在,他们顺明堂不是帮派中人,亦不能贸贸然闯入胡志滨的地盘,而是必须借助第三方来隐去他们顺明堂的痕迹。想到裘子颖的安危,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忽然想到什么,让阿加莎拜托钱继山准备一份东西,阿加莎听后本欲拒绝,情急之下又咬口说可行,钱继山那边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然,但既然陈隽需要,也就迅速起草,然后派人送到切尔西。阿加莎也决定前往切尔西进行游说。
    夕阳西下,寒夜升起,茶馆奏着音乐,是二胡和琵琶的二重奏。裘子颖已经冷得发抖,缩得更厉害,看着伊莎贝尔发作两次,她内心不愤,又想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没有回家见到父母,快要哭出来。她对女孩的遭遇感到不平,当她知道那些怀孕的女孩会失踪之后,她见到穿着单薄、站在爵禄街吞云吐雾的女孩不禁想她们不为人知的经历。她好像明白伊莎贝尔失控的痛苦,可是她也只是旁观者。
    裘子颖曾经跟阿加莎这么说:“我还记得我那时候在曼哈顿上政治课,有一个教授三言两语评判美国人的伪善,他说透支对他人的同情和怜悯其实是自我中心主义。我最害怕的是虚伪的同情和怜悯,这会让人产生罪恶感,罪恶感来了就忍不住思考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去看待她们。我们是不是不应该那么做,只要在旁记录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没错,孩子,所以我们容易陷入两个极端,要么过分冷血,要么过分做作,但你知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能做的还是要去做,该去找伊莎贝尔了。伊莎贝尔是珍珍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与朋友之间是平等的,”阿加莎当时如此回复她。
    回忆中的对话愈来愈远,就在裘子颖冷得要再度晕过去的时候,忽然,茶馆的奏乐停止,门外来了一群警察和穿白衣大褂的医生。警察出示身份,踩过茶馆地上的瓜壳果核,掀开帘子,对着里面的人说:“接到监护人的报案,他们的女儿失踪了,根据线索,我们怀疑这里有人诱拐未成年少女。”
    帮派的壮汉带着棍棒和刀出现,带头的警察没有掏出枪,而是含着牙签,他知道这里是华人黑帮的地方,操着一口厚重的英音说:“现在,大家安静下来。东区的腐败分子跟你们打过什么交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受西区管辖,井水不犯河水,要求只有一个,把女孩交来,事情就结束了。”
    胡继培听到门外有动静,瞪着裘子颖,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裘子颖找到一丝希冀,清醒了,也是冷笑,笑着对正在咳嗽的胡继培说:“她父母没有放弃她,你要是爱她,就应该放她走,而不是叫她在这里痛苦,”她的手往后摸索,摸到一块茶杯碎片,往门用力一扔。警察听到声音,带人踹门闯入,看见一个病弱不堪的男人和两个瘦弱的身影。
    “你错了,我们分开会更痛苦,”胡继培发现事已如此,再为一个女人这样继续下去,势必会被父亲抽筋拔骨,他抓着伊莎贝尔的头发,把她推到警察面前,“带她走,送她去做精神治疗。”
    伊莎贝尔依然在发抖,被几个医生安抚带离。警察看见裘子颖,把她带进警车,送回麦高田街。华灯初上,阿加莎在旅馆门口等待,心急如焚,终于看见一辆警车把裘子颖送回。
    裘子颖回到房间,阿加莎给她沏热茶,要她早点休息,她却问起来,为什么伊莎贝尔的父母突然会报案。阿加莎说,爱德温让律师假拟了一份起诉书,起诉人是玛丽娜,以校方的名义起诉伊莎贝尔的父母失责,但是这件事玛丽娜并不知道,而律师做的是一份假诉状。
    “学校开除她,竟还能道貌岸然地起诉监护人……”裘子颖不知该如何反应,因方才一事而血色惨淡。
    “这起诉书始终是假的,听律师讲,现在英国对监护人抛弃子女的法律惩戒还是比较有限,我们不知道做这个能不能成功,但爱德温暂时也只能想到这一步。我跟伊莎贝尔的父母做了两个多小时的交谈,把她精神不稳定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他们说伊莎贝尔的心愿确实是去荷里活,而她根本没有去过,因为她的护照还在家里,她被赶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五英镑和几件衣服。伊莎贝尔曾经说孩子是一个律师的,但他们后来发现孩子其实是一个华人黑帮的种,哭着喊他们的女儿怎么会堕落成这样!”阿加莎又叹道:“他们很绝望,可是翻看伊莎贝尔笑着的照片,最终还是决定报案。”
    有人敲门,阿加莎过去开门,陈隽有话要对裘子颖说,她便离开,留下他们二人。
    陈隽站着,而裘子颖坐在床上。她捧着一杯热茶,望着他轻轻道:“你来了。”
    好像还是先知,预先知道他一定会来,她现在这番模样肯定要被他数落几句,叫她听他的忠告。她突然想到,他们两个没仇没恨的,就是隔着一个欠字,他欠她,她又欠了他,一下子扯平。他看她,她的眼神是木然的,但她说话又那么轻微,让他的心蓦然揪了起来。
    陈隽对她讲述后续:“伊莎贝尔已经被送往精神病院,打了镇静剂,过几天珍珍会去看她,现在暂时没事。”
    她不说话,他本来要走,想罢,还是转过身拉着她起来抱到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啧一声,又叹气。她手中的那杯热茶坠地,洒入地毯。他抱着她,而她没有一点错愕,只是慢慢地把头依偎到他的怀里,因内心紊乱而眼睛红了起来。
    陈隽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最好不是那些下流淫乱的通奸场面。他感受她的温度和香味,手抚过她的头,摸着她的发丝说道:“大家尽力了,她会好起来的。帮派的男人爱玩女人,玩起来绝不手软,你在遇到的时候就应该有心理准备。”
    裘子颖的眼泪沾湿他的衬衣,只是支支吾吾说道:“她的眼里有爱,你知道吗,那个爱很恐怖,是心甘情愿的爱,可是她找错人了,而且根本不合时宜。”
    “别想那么多。”陈隽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头。
    她抬头,泪水洗过的眼睛微亮,对他说:“我的胃不舒服。”
    他松开她,用指腹刮走她的眼泪,竟觉得心也疼起来,低声道:“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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