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清楚,黑帮的势力不可能完全清除,多年来他们扎根伦敦,从东区蔓延到西区,俨然架构好一个成熟复杂的犯罪网络。克劳德跟进查理斯办理的案件,竟然作一个深度报道,把莱斯特广场的抢劫案剖析开来,警示英国文法学校设置CCF带来的潜在危害。只是,他笔墨故意着重于此,稍稍掩盖了黑帮提供枪支一事。这是一个明哲保身的角度,料他也不敢深挖纳什帮的罪证,惹怒背后的家族与头目。他们若要写黑帮,通常都是收了黑帮的钱财,为他们添几句美言拉拢人心,或作传声筒替他们对政府放狠话。克劳德两耳招风,听来几位华人被拘留一事,又见当初打过几面交道的女记者以蛛丝马迹帮助破案,特意带一盒巧克力上门。此番目的明确,他要探一下美国那边的风口。
    起初,克劳德在歌舞厅当裘子颖和阿加莎是旅英友人,在他与阿加莎交谈的时候,他很快分辨出她的英文口音来自北美。倒是后来,裘子颖声称自己是当地华文日报的记者,他以为她和阿加莎是众多来英国工作的美国人一样,受雇于在英国合法注册的单位。不曾想,她们却是供职于美国报社的记者,这必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毋庸置疑,肯尼迪被刺杀一事对英美关系产生影响,他需要与她们建立联系以获得消息。
    克劳德向阿加莎通电话,应邀到旅馆的餐厅与她们共进午餐。餐厅装潢精致,随节日定型风格,现在还留有圣诞痕迹,焦糖味与茶香氤氲其中。克劳德把巧克力送予裘子颖,朝她问候几句。裘子颖气色转好,在他眼珠上下扫过她脸庞时,正低头看包装上面的图案与文字。
    克劳德见她在打量,定着那两只蓝眼睛,说:“这是维多利亚女王最喜欢的吉百利巧克力,纯牛奶做的。”
    “谢谢,”裘子颖说道。
    “有意思!”阿加莎忽然惊叹,她对此有所耳闻,曾了解过一段历史,听到几个关键词后眼睛一亮:“我在曼哈顿的档案馆读过一个战地记者的手记,注意到这个奇特的巧克力。不知道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真是有意思。这记者去往南非,因为当时南非正与英国进行战争。英国夺得南非最南端的好望角之后继续扩张,引起当地波耳人的不满,维多利亚女王赞同对南非开战,也就发生了后来我们熟知的波耳战争,而这个吉百利巧克力是她慰劳当时在南非前线的英国军人之礼。抱歉,我不太记得战争的具体年数,但这个巧克力真是有很长一段历史。”
    “是的,战争是一八九九到一九零二年,吉百利的诞生比这还要早,”克劳德欣赏阿加莎的历史涵养,面露喜色,克制不住地说:“巧克力本来只送军人,但吸引了当时奔赴前线的许多人们,有的战地记者能从一些途径获得巧克力,可以留作纪念。”
    裘子颖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想得太多亦或是想得太少,问道:“那么,克劳德先生送我这个巧克力是要我留念,还是你想代表谁犒劳我呢?”
    阿加莎在一旁评价道:“原本觉得这是人情味,可事实上当时正发生着极其残酷的战争。”
    克劳德听闻二人言论,摆摆手,苦笑:“拜托!亲爱的,这就是同行之礼,况且吉百利的老板一开始也是反战主义者。珍妮弗小姐不是战地记者,但遭受到的冲击不比他们小,我送这个巧克力是带着同等敬意。我仅仅传达我的心意,是纪念还是品尝,当然由珍妮弗小姐说了算。”中国有句古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现在确实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裘子颖轻轻打开这盒巧克力,让阿加莎和克劳德分别挑拣一块,而她也选了一块含在嘴里。克劳德已经明白,她把这巧克力当作一盒甜丝丝的巧克力,为此畅然。这个话题点到即止比较好,许多事情难以言喻,常常因其复杂的本质而被曲解,他们无意开学术辩论,很快回到餐桌咀嚼美味佳肴。
    午餐结束,服务员上三杯咖啡。克劳德品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进入正题:“想必二位女士都知道我的来意不只是问候那么简单。前两天我的报道已被刊登,大家的关注点是教育问题。我的伙计早早听说了议员们的开会记录,他们要投更多钱到教育上面。他们通过调查整理数据,发现美国的教育成就非常显着,生产增长中教育比研发的占比还大。看吧,现在英国有意向美国学习,我们两国关系是那么密切。”
    裘子颖听他兜兜转转千转百回,笑了笑:“克劳德先生,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你的来意。”
    克劳德摸摸鼻子,终于表明:“我想知道,你们是否可以透露肯尼迪被暗杀的秘密。现在全世界都在关心这个,究竟是美国故意封锁消息,还是没有调查出来?”如果他们可以抢先报道消息,这将会给他们报社带来狂风巨浪一般的利益。
    阿加莎觉得不可思议,却极其镇静地看向他,“我们自然不可能知道内幕。”
    裘子颖点头,纠正道:“阿加莎与我主要做华人的报道。”
    克劳德没什么失望的感觉,松一松肩膀,说:“那又如何,难道你们只关注华人吗?看来我想错你们了。”
    裘子颖冷冷道:“是你的手伸太远,我们现在身在英国,不是神通广大的人,只是一介草民。”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克劳德深深地望了望她,纵使有千思万绪,也不再多说,喝一口咖啡,回味无穷,感叹:“真好奇啊,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也好奇你们有何想法。”
    二人没有心思对此事发表意见。克劳德并无收获,但也没有气馁的意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很乐意跟她们做同行和朋友。“既然你们主要做华人的报道,我也开始理解当初珍妮弗小姐在服装厂门口跟我讨论的缘由,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们,不要太理想化。”
    临走,克劳德拎起搭在椅背的风衣,深邃的眼窝笑意渐深,“爱德温是我的朋友,你们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我们日后的联系会更深。”
    交谈结束,天边彩霞灿烂,风与河汇合,汇出万顷波光与绸缎。等彩霞移去,圆润落日降临截截水面,像泰晤士尾龙骨的胎记。阿加莎应克劳德的邀约去看一场电影,裘子颖有些累了,独自漫步到泰晤士河边。她记得这里的早晨有卖报小童、杂技小丑、牛奶投递员,以及分不清我爱你还是你爱我的鸽子和白鸥。她坐在河边板凳,撕面包屑喂这群雪白丰盈的动物,静望天水合一。英国的风有奇特的味道,汽油夹肥皂水,洋烟混烘焙咖啡,没辨认清楚的鸽子还是白鸥晃过她的眼睛,卷起发丝。她开始想家。
    裘子颖撩过发丝,转身恰好看见一辆熟悉的阿斯顿·马丁,那车窗被摇下,徐徐露出一人的侧脸。陈隽握着方向盘,看见她围了那条围巾,对她说道:“天黑了,上车吧。”
    裘子颖拍拍手上的面包屑,走过去打开车门,坐稳后,问:“你怎么在这里。”
    陈隽将所有车窗关紧,以免进风,“阿加莎不放心,让旅馆的前台来歌舞厅找我,要我把你送回去。”
    裘子颖只是淡淡说道:“麻烦你了。”
    他觉得她阴晴不定,前后变化极大,一时热络得笑靥迷人,一时生疏如萍水相逢。不过,他也认为这样保持距离甚好,不必牵扯太多,需要时提供点建议和帮助即可。这一事件过后,他显然察觉到她的低落,这低落停在她的眉眼和嘴唇。她上车前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穿得讲究,纯色西装外套、窄领带、白衬衫。
    “听说你们今日见过克劳德,”陈隽欲言又止,想罢,还是提及:“从警察厅出来后,我约他见面,希望他写一封信给许老板,向他申请授予你文章的转载权。克劳德知道自己是绊脚石的时候捧腹大笑,笑得肚子抽痛停不下来。”
    裘子颖稍微提起精神,想到克劳德刚刚才提起她身边的这个人,看向他,追问:“然后呢?”她已经猜到,为自己接话:“他肯定拒绝。”
    “他说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需要为此承担。”
    裘子颖认为在理,“明明就是那赤佬无理取闹,”她忽然有些疑惑,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隽直视着前方,随口回答:“想还你人情,免得你又为此做什么傻事。”
    裘子颖冷声道:“果然,还真是得付出点什么才能换来你们行动。不过失败了,我依旧是你恩人。”
    陈隽无奈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回旅馆,或是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你能载我去么?从伦敦开至旧金山,全程将近九千公里。”
    “不能。”
    “要是人类会飞就好了,”裘子颖放弃道,靠在座椅背休憩。
    陈隽最终替她作出决定,“我送你回旅馆,记得过几日去医院复诊。”
    裘子颖泄气地吹一口发丝,把头埋进围巾,捂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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