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小少年胸膛微微起伏着,低咳了几声,似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
    “……咱们是不是太过了?毕竟是个皇子,要是日后……”一个小太监迟疑地开口。
    “呸!什么狗屁皇子!在冷宫呆了八年,你瞧陛下提起过他吗!”年长的太监往地面吐了口唾沫,不屑道:“今儿个就算他死了,报到陛下面前,也只怕陛下道一句晦气!”
    他不耐烦地看了眼那小少年,一拂袖,骂骂咧咧地走了。
    房间又重归一片死寂,良久,躺在地面上的少年才半掀开眼帘,迟钝地转了转眼珠,视线缓慢地扫过周围,平静地从崔锦之的身上掠过。
    他撑着酸痛的手腕面无表情地从地面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崔锦之就跟在他的身后,心头微微发涩。
    这是……祁宥小时候?
    不知道为何,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意外到了这个地方,周围的人也仿佛看不见她一般。
    崔锦之还有些轻微的头晕,猜测她可能是意外穿过了时间裂缝,看到了不同时间节点下的人和事。
    也不知道自己的突然消失,会不会吓到祁宥。
    虽然她如今留在了这个世界,可当初的离开让祁宥心有余悸,自她回来后,少年便日日夜夜地黏在她身边,不肯轻易离开。
    在来到这里的前夜,崔锦之睡得沉了,可祁宥却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慌乱地握住身侧之人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叫醒她,让她别再睡了。
    怕她再也睁不开眼睛。
    少年的目光湿润慌乱,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崔锦之伸出手,轻轻环住他,头靠在少年的身上,希望能够安抚他。
    祁宥温顺地任由崔锦之抱着他,尽力放缓自己的呼吸,可微微颤抖的气息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恐惧。
    春日的夜晚仍旧泛着寒凉,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祁宥的眼眶微微湿润,拼命感受着手臂上源源不断的暖意,总觉得又回到了她消失的那夜。
    怀里的人浑身冰凉,无能为力的痛楚似潮水一般顷刻间将他淹没,少年的心口仿佛被人无声地捏紧,温热的液体一滴滴滚落下来。
    崔锦之明白他的忧惧,只是还没等自己想出方法来安慰他,一眨眼,又来到了过去。
    丞相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跟着身前的小少年一路回了望舒宫。
    昔日辉煌的宫殿早在八年的时光里变得破败不堪,庭院中杂草丛生,四处结着厚厚的蛛网。
    小祁宥从怀中珍重地掏出方才藏好的馒头,用油纸垫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间厢房外,轻轻扣了扣房门,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崔锦之仍旧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只见小少年进了房间,抓起桌上还带着豁口的碗,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了一大碗凉水,然后上了床,拥着陈旧湿冷的被衾,沉沉地睡了过去。
    崔锦之在他的床边坐下,温柔地注视小少年安静的面容。
    他面容消瘦,皮肤也有些苍白,乖巧地蜷缩成一团,额前几缕碎发凌乱地交错在一起,遮挡住少年好看的眉眼。
    崔锦之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为他理一理发丝,却意外穿过了小少年的身体。
    手指在触碰到人的那一刻变得虚无起来,又在她收回手时恢复原状,崔锦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思索着如今的局面。
    她也是第一次遇上时间裂缝的情况,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这个地方呆多久,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
    更糟糕的是,如今谁也看不见她。
    崔锦之叹了口气,视线重新落在小少年的身上,才发觉他眉头不知何时已死死地拧起,面容潮红,气息混乱而急促,显然是发热了。
    丞相心头慌乱起来,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可她根本碰不到人,只能一声声唤着他:“殿下!殿下,快醒醒!”
    可小祁宥早已烧得意识模糊,哪里能够醒来,他蜷缩在湿冷的床铺上,浑身滚烫地发抖。
    崔锦之却在这时意外碰到了木桌,将桌上的瓷碗撞了个仰倒,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能够碰到这些死物,连忙从这件破败的屋子翻出一块还算干净的白布,用冷水打湿后贴在祁宥的额头上。
    刺骨的凉意划过额头,缓解了身体的躁意,小祁宥紧皱的眉头慢慢放松下来,发丝早就被细汗打湿,白日里被人殴打的疼痛仿佛同高烧商量好似的,在这一刻齐齐发作。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无意识的痛哼,慢吞吞将自己蜷缩地更小。
    仿佛早就习惯了。
    崔锦之默默地守了他一整夜,帕子被小少年的体温烘得热了,就用凉水再浸泡一会重新换上,直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稳定,崔锦之总算是放下心来。
    *
    祁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身子依旧酸软无力,可到底没再发热了,他扯了扯后背黏腻冰凉的衣裳,脑子还有些迷蒙。
    用力摁住饿得发疼的胃,小少年手脚并用,试图给自己换一身衣裳,他刚抓起衣衫的下摆,却蓦地停在了半路,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不远处的木盆,一方白布正上下浸透着冷水,而后自己悬浮在半空,拧成条状,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崔锦之本背对着人,正洗着昨夜用过的帕子,刚一转过身,便瞧见小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床上,瞳孔微缩着看向她。
    “你看得见我?”她下意识开口。
    猝不及防地听见了一个声音,小祁宥更加惊诧,他强装镇定,手臂却悄悄地伸到枕头下,握紧了那块早被他磨得锋利的石头。
    崔锦之不确定他到底看不看得见自己,只瞧见小少年一副仿佛炸了毛的警惕模样,便尽力放软声线,温和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少年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下一刻就能暴起伤人。
    “昨夜你高热不退,若我想害你,你早就没命了。”崔锦之循循善诱,“况且,我根本碰不到你。”
    她晃了晃手里的白帕,“我只能碰到这些东西。”
    少年还是一副警惕防备的模样,看得崔锦之有些头疼。
    看他如今年岁不大的样子,自出生便在冷宫,母妃是南诏人,也不知祁宥这时候能不能听懂中原话。
    正当崔锦之在脑海中搜索着南诏的语言时,小少年却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你……是鬼神?”
    他的中原话说得意外的好,只不过可能是昨夜高烧的缘故,此刻嘶哑得厉害。
    崔锦之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不小心迷了路的孤魂野鬼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何就到了这里。不过你放心,待我找到方法后,一定会尽快离开。”
    少年没再吭声,只是将掌心的石子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他低下头,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苍白的面容。
    “你、你能出去吗?我想换一身衣物。”小祁宥捏了捏衣角,结结巴巴地开口。
    崔锦之忍住笑,丢下那张帕子,转身出去了。
    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又合上,祁宥绷紧的身子悄悄放松下来,他飞快地从木箱里翻出一身陈旧的衣袍给自己换好,才别捏着对门外小声说了句,“……我换好了。”
    小祁宥的心底倒真没对这个自称是鬼怪的人有丁点儿的害怕之情。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昨夜他烧得神志不清,若真想害他,早就下手了。
    更何况,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对鬼神志怪一类感兴趣的时候。
    崔锦之觉得还尚未重生的小狼崽可太好哄了,但心头又不免沉重了几分,自己还不知道能停留多久,按照从前的经验,尽可能不要去破坏既定的命运,方可从这里安稳的脱身。
    她看着小少年乖巧地仰着头,有些茫然地四处望着,不知道那人到底身在何方,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射进来,粼粼跳跃着的光挥落在他的面庞上,柔软的乌发温顺地落在他的肩头上,显得整个人安静而温和。
    “……你还在吗?”
    崔锦之收起思绪,像往常那样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笑了笑,温和地开口:“我在。”
    哪怕多陪他一刻,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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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大人这段日子过得是悠闲无比,既不用处理家国大事,也不用同往日一样窝在房内养病,平日里就是晃荡在小祁宥的身后。
    而祁宥的生活,比她想象的还要规律。
    若当值的太监心情好,便会把今日的饭食送过来,若是不来送,祁宥便会自己去小厨房里做一些。要是没有食材,他便会像崔锦之第一日同他见面的时候,悄悄潜入太监们的小灶房里。
    他会留出一部分的饭食,安静地放在常曦夫人的房门外。
    望舒宫还有一名常曦从南诏带来的侍女,她除去浆洗衣物,主要就是照顾神智不太清醒的常曦。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崔锦之还从未见过那位传闻中的蛮族神女,但祁宥不提,她便从不开口问。
    只是祁宥已有八岁了……
    他八岁时,就是母妃自戕而亡的时候。
    崔锦之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她只是拼尽全力,想要给这个孤寂的小少年再多一点温暖。
    多一点点就好。
    小祁宥蹲在庭院中,用树枝在地面上歪歪扭扭写着自己的名字,这是崔锦之前不久教他的。
    崔锦之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字,决定先收起那些温暖,先把这个辣她眼睛的臭小子揍一顿再说!
    不同于那个内里焉坏的祁宥,这只小崽子是真的半点也不懂得读书习字的事,比他当初装出来的模样还要笨!
    丞相的拳头捏得都快滴出水来,少年无辜地眨眨眼睛,丝毫不明白自己这位新上任的鬼魂老师怎么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崔锦之无力地放松拳头,打算和他断一会沟通,免得自己气得痛下杀手。
    “你去过宫外吗?”少年用树杈在地面胡乱拨动着,突然开口问道。
    “……去过。”崔锦之被迫结束单方面冷战。
    “宫外是什么样子?”他又继续追问,稚嫩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期盼。
    “宫外是……无休止的动乱,是兵荒马乱下被迫同亲人分离。”丞相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或许你认为宫外是自由,可并不是这样。”
    她低下头,明知小祁宥看不见她,目光却依旧认真而清澈。
    这一年,崔锦之通过殿试,真正一脚踏入了大燕权力的漩涡中,妄图扶起大厦将倾的国家。
    “宦祸天灾横行当下,百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艰难地求生——”她伸出手,虚虚抚上小少年的面容,“现在说这些,对你来说还有些遥远,但以后,你终究会接触到这些事。”
    这些为君者需要切身看到的东西。
    “我?”小祁宥仰起头,日光有些刺眼,他轻轻眯了眯眼睛,耳畔的碎发被微风撩动,恍若有人在轻柔地触碰着他。
    “我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懂得这样的事吗?”
    他天真而懵懂地问着崔锦之,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崔锦之袖袍中的手指慢慢攥紧,一时默然无声。
    这八年来纵然凄苦,可祁宥接触到人和事实在太少太少,一旦常曦死去,所有的恶意便会如跗骨之蛆扑上来,紧紧地缠绕着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
    祁宥没等到回答,却依旧安静地仰着头。
    崔锦之一瞬不瞬地注视他,分明单这样薄而瘦弱的臂膀,却在将来同她一道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大燕。
    他会一个人度过人生最漫长的四年,才能遇见她。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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