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琴弦也被挑断。
    极其尖锐的一声,似刀尖狠狠划在玄铁上。
    大家都不约而同倒吸口气,鹌鹑似的颤颤巍巍矮下脑袋,大气不敢出。
    那囚犯亦瑟缩着趴伏在地,噤若寒蝉。
    想起刚刚那人就是因为讨价还价,才被下了死手,他越发抖成筛糠,裤管都泛起腥膻,仿佛被挑断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脖子!
    然上首却只淡然传来一句:“好啊。你若从实招来,天亮之后,本王自会放你离开。”
    声音敲金戛玉,煞是好听。
    囚犯微愣,半信半疑地抬起头。
    正对上那人闲闲转过来的脸。
    真是一张煞为俊秀的脸,他有白玉一样的肌肤,和深浓的眼睫。
    灯火如金,涓涓流淌其上。
    深邃的五官便似天人执刀,一笔一笔自光影中镌刻而出,精致又不失硬朗,让人想起北地边关那经年不化的雪。
    金芒为他镀上一层柔软的光,半垂着睨人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慈悲。
    仿佛下令施刑的人并不是他,他只是恰好路过,恰好,在这里描绘一朵他念了许久的花。
    很难想象出,他,就是传闻中令羌人闻之色变、祈人见之胆寒的沙场悍将,楚王,方停归。
    囚犯有片刻恍惚,待回神,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叩首高呼:“多谢王爷!”
    于是黎明破晓之际,一具尸首就由板车押运,“辘辘”驶向山下素雪纷飞的乱葬岗。
    草席底下的残躯没有一块好肉,颈上勒痕更是深可见骨。琵琶断弦自肉里横生而出,想拔,却根本拽不动。
    押运的士兵才看一眼,便克制不住两腿发软,走不动道。
    方停归却浑然无觉,抽出帕子一根根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便转身往主帅营帐去。
    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仿佛纯白世界里赫然泼出的一蓬墨,黑得纯粹,浓得深刻,风雪再烈,亦无法改变他分毫颜色。
    扫雪的兵卒皆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搓着两臂鸡皮疙瘩,跟身边人感叹:“真不愧是王爷啊,言出必行,说天亮‘放人’,就天亮‘放人’,一刻也不带耽搁的。”
    “要不怎么说是‘活阎王’,要谁三更死,哪个敢活到五更?”
    “可王爷这是在气什么?刺客什么的,咱们这一路上见的还少吗?说凶险吧,边关那伙贼人不比这帮蠢货厉害,那刀都快劈王爷脑门儿上了!我也没见王爷把他们放在眼里,怎的这回就气成这样?居然亲自审上了,还审了一夜,可一点也不像他啊……”
    “我也纳闷来着。照理说,咱们这次回京,奉的是陛下谕旨。等到了帝京,陛下还要亲自率领满朝文武,出城给咱们接风,当着全帝京百姓的面犒赏三军。那风头,那气派,开天辟地独一份儿!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上。我要是王爷,做梦都能笑醒咯,谁还管那劳什子刺客?可王爷呢?打从咱们拔营回京那天起,他脸色就没好过,好家伙,跟抹了煤灰儿似的,越靠近帝京就越糟糕。知道的,说他是进京领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回去赴死呢。可明明最开始,他比谁都着急往回赶,身上的伤都没来得及好好养。”
    “所以他到底在气什么啊?”
    “总不能真就因为人家砍了他一面琵琶吧?”
    ……
    第4章
    “王爷,昨日抓的几名刺客,现已全部招供,跟前几波一样,都是宫里派来的。”
    “按咱们现在的脚程,大约再有七日,便可抵达帝京。”
    “京中也传来消息,说等城门犒赏完三军,陛下还欲在宫里设宴,为您接风洗尘,届时还会再行封赏。那些人知道了,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路只怕会更加凶险,王爷可有什么打算?”
    主帅营帐内。
    红泥小炉已然烧开,水汽“噔噔”顶着紫砂壶盖,吐出一圈泛白的细沫,雾气缭绕。
    宁越拿棉布裹住壶柄,一面向上回着话,一面提壶往杯中续新茶。
    北地苦寒,纵已是立春的时节,天地间仍旧觉不出多少暖。
    营帐里更是冷得像块冰。
    方停归此前重伤未愈,受不得丝毫寒气,是以帐里的炭火一直都安排了人专门看护,昼夜不曾间断。因着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这才搁置了,耽误到现在,早已煨不出多少热乎气儿。
    宁越怕他旧伤未愈,又添风寒,一大早便亲自带人过来添置,里里外外忙活到现在,才总算抽出闲暇,将昨夜暗卫送来的消息禀告于他。
    然方停归就只是负手立在长桌前,垂眸望着桌上的琵琶,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千年的石像。
    鬓角眉梢叫入窗的风雪染上点点星霜。
    素来孤高冷硬的身影,竟也显出几许悲凉,浑不见半点审讯时的雷霆威压。
    宁越安静瞧了会儿,轻声叹了口气。
    论资历,他也算方停归身边的老人,自边关与他相识,便一直陪在他身旁。
    和他一块吃过军营底层摸爬滚打的苦,饮过沙场染着血的风沙。
    对方停归,宁越自诩比旁人都要了解。
    可很多时候,连宁越也不敢断言,自己全然看透了他。
    说他无情吧,他能为手底下的人拼命,羌人敢伤他一卒,他就敢叫人家死一个营;
    可若说他有情,他也的确冷漠到没了边儿。
    旁人再狠,对自己终归是仁慈的,唯独他狠起来,连自个儿的性命都能不顾。
    从无名小卒到一品将军,这三年,宁越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看见他不要命地往刀光剑影里面冲。
    为了第一个斩下敌将首级,早日晋升团练使,他敢只身深入敌营,主动诱对方捅自己一刀。
    右手小臂因此骨折,险些落下残疾,再提不动剑,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块衣料,将手固定好,提剑继续往前冲。
    俨然就是一柄专门为杀伐锻造的刀。
    阴狠、冷戾、嗜血。
    眼里只有高官厚禄,根本没有自己的心。
    哪怕哪天死在权势之上,也不会为任何人和事动心。
    直到他们看见那面琵琶。
    那是三年前,他们刚去北境戍边时候的事。
    军中一向鱼龙混杂,各种丑闻屡见不鲜。老油子仗着身上那点资历,欺负新兵,更是司空见惯。越是在北境边寒之地,远离帝京,这种情况就越是厉害。
    他们营里头就有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兵痞,名叫孙钧。
    军功没立多少,脾气倒是比天大,仗着自个儿父亲在军中担任要职,就到处抖威风,教训人。有回还把一个新入伍的小兵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险些没缓过来。
    大家对他都恨之入骨。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气,他们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逢年过节,还得带礼物上门拜码头,把孙钧当祖宗供。不求平步青云,只为往后日子能过舒坦些。
    除了方停归。
    他就是个怪胎,一身反骨,冥顽不灵。
    从入营第一天起,就只和他自己来往,不与任何人交谈,更不屑向那些军中权贵摧眉折腰。
    无论孙钧如何挑衅,克扣他伙食,扔掉他被褥,将他丢去尚未完全解冻的冰河里,叫他冻出一身病,他都无动于衷。
    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冰雕,生来便感知不到任何喜怒哀乐;
    又仿佛是被什么人深深伤害过,以至于对世间万物都麻木至极,即便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宁越才能从他紧紧攥着的一个木制琴轸中,瞧出些许属于活人的寂寥与落寞。
    琵琶调弦专用的轸子,一看就是姑娘送的。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
    送东西居然送这个,还沾着血,多不吉利。他们行军打仗最忌讳这些,扔都来不及,亏他还能当成个宝。
    孙钧也很是瞧不上。
    尤其在第三次,自己看上的姑娘叫方停归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勾了魂,他终于忍不住,将人绑了来,扒掉所有外裳,只剩一件里衣,丢进冰窟窿。
    还当着方停归的面,抢走那只他视若珍宝的琵琶轸。
    嬉皮笑脸地挖苦他:“光送东西不送心,这是哪家勾栏里的小娘子,竟如此绝情?要不要兄弟我去帮你教训一番,让她长长记性,往后也好更尽心地伺候你不是?哈哈哈哈哈——”
    身旁的小弟跟着他一块笑,声音尖锐刺耳,比边关的风雪还厉。
    大家纷纷捂住耳朵,不忍再听,以为方停归又会像过去那样,抢回东西就走,不屑与他们多纠缠。
    毕竟比这更过分的事,孙钧又不是没做过。
    可偏偏这回,方停归反击了。
    反击得快、准、狠。
    把那帮小弟打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死死遏住了孙钧的命脉。
    明明自己也被打破了额头,血流不止,却仍旧摁着孙钧的脑袋,发狠地往石头上砸。一双眼似灼了火,拳头呼啸带风,声音也叫北地朔风剥夺了全部温度,冷到剔骨。
    却不是为自己讨公道,而是问:“你说谁是勾栏里的小娘子?”
    纵使孙钧低了头,朝那只一文不名的琴轸磕头认了错,他也不肯罢休。
    那是宁越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除了漠然之外的情绪。
    仿佛一只早已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狮子,爪已钝,牙也脱,每日活着也不过是在等迟暮归去,可一朝叫人揭开心底深处最隐秘的疤,仍旧会拼却一生孤勇,去捍卫那个望而不及的痴梦。
    哪怕孙团练亲自出马,为自己儿子说话,用方停归最看重的仕途相要挟,他也毫不退让。
    直到孙团练问他是否知道凤凰木,他才总算停手。
    所谓“凤凰木”,即凤凰栖居之树。
    世间无人见过,纵观古籍,也就《山海经》上有只言片语记载。
    直道那昆仑之北有梧桐,生于戈壁,长于荒漠,却得醴泉围绕,修竹相伴,尝引鸾凤栖于枝头,振翅为风,落羽成火,清啼震九霄。
    若能得此木造琴,其声亦能如凤鸣般脆然悦耳,令无数能工巧匠心驰神往。
    彼时大家虽和方停归算不得相熟,但都知晓,他一直在打听哪里能寻到上等的制琴木料,闲暇时,也会拿木头敲敲打打,做琵琶头。结合那只木轸一想,不难猜到,他想做一面上好的琵琶。
    知道那凤凰木所在,他定不会轻易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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