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了片刻,元莲神情松弛了下来,她轻声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的成全。”
    “我不过是乐意成人之美罢了,”鹤衍摇了摇头,温和道:“况且……他们的命运也本该如此,我只是……选择不去改变而已。”
    鹤衍脸上的笑意慢慢变得有些艰涩:“即便更改了贞娘的命运,我恐怕也依旧不能如愿……当初那一世意外避过了胎中之迷时,就觉得不太好,但是天意莫测,任谁都无法完全预料。”
    *
    鹤衍口中的“天意”,确实有时候十分捉弄人。
    元莲的数十缕分魂投入下界,其中一缕便是转生成了中千界一个叫做王汝贞的贵族少女。
    她的命格说平凡也平凡,说特殊也特殊。
    平凡就平凡在,作为元莲的分魂之一,王汝贞与其他分魂的命运没什么大的区别,都是经历情劫,痛苦而死,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她其实是一国皇后……还是那种下嫁平民,最后跟随丈夫一起历经千辛万苦,成就帝业……说实在的,这样的身份,对于神界的仙人来说,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说特殊,其实就特殊在这缕分魂巧之又又巧的与另一个人撞到了一起。
    鹤衍玉仙是辰极宫这一代的宫主,停留在玉仙一阶的时间已经很长很长——远比元莲在仙尊位上的时间长得多。
    不过与元莲突发奇想的乱来不同,辰极宫历代都有入士历劫的惯例,几乎每一代宫主都曾经经历过,而且他们的方法也要比元莲的来的稳妥的多。
    辰极宫的历劫方法不是将分裂神魂同时历劫,而是将整个元神投入下界,经历预先便计划好的爱恨情仇,完成后便可归位。
    这种方法不会伤及神魂,反而可以滋养魂体,与元莲那种急功近利,想要一次就历十多回劫难的方法完全不同。
    辰极宫每一次的历劫都会准备许久,一次一次,周而复始,直到达到上限为止。
    而鹤衍玉仙已经平安度过了几次,若不出意外,就差那么临门一脚就能得偿所愿。
    就是这一次,他投入母腹时便察觉到了异常,那就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后,他经历的胎中之迷出了差错。
    这个凡人孩童名字叫做朱尧,在他长成成人的
    时间中,无数属于“前世”的记忆纷纷扰扰混乱无需的逐渐进入脑海。
    直到朱尧将近三十岁时,终于破解了胎中之迷,彻底将属于鹤衍的记忆拿了回来。
    而这时,他已经与王汝贞成婚数年,经历了彼此相许,恩爱缠绵到难舍难分,如今已经到了感情转淡,对妻子已经有了猜疑之心的时候。
    其实恢复了属于仙人的记忆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原本需要全身心投入的爱恨都会因为前世的心境转变而变化。
    比如朱尧仍然深爱着妻子,鹤衍拥有着同样的感情,但是朱尧因为权势利益而起的对于王汝贞的猜疑却是鹤衍没办法感同身受的。
    他依然爱她,却不愿意伤害她。
    更何况,就算他按照原本的命运去做,因为心境不同的原因,能成功历劫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若是没有意外,鹤衍将作为朱尧在中千界生活百年,改变他原本的命运,与爱妻白头到老,相守百年,虽然这一次历劫算是失败了,但最终陪伴一个女人终老,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然而,恢复全部记忆鹤衍第一次见到记忆里的妻子时,下意识的凝神去看对方的命格,却震惊的发现了眼前这女子神魂相系的两个名字。
    王汝贞晓莲
    元莲仙尊的道号广为人知,但是尊名却没有流传的很广,只有曾有资格与无上天宫来往的修士才知道。
    鹤衍便是其中之一。
    他当时的感觉真的是复杂到难以言喻,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王汝贞。
    元莲仙尊投胎下界还能是什么原因,鹤衍并不蠢笨,稍一联想就能猜到。
    于是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摆在鹤衍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顺自己的心愿,与妻子贞娘和好,陪她走过这一生;而另一条路,就是成全“贞娘”这个人本身存在的意义,按照两人原本该有的命运走下去。
    说是两条路,但实际上……鹤衍别无选择。
    他只能选择面对着郁郁寡欢,日渐凋零的妻子,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沉默着作为凶手,推动着她走向死亡。
    *
    鹤衍直到现在都说不清看着贞娘油尽灯枯时是什么感觉。
    他是现任的辰极宫宫
    主,玉仙修为,对于他悠久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寿命来说,贞娘数十载的生命似乎不值一提,再加上她其实本质上是元莲仙尊的一部分,成全她的命格,其实是在帮助她渡过这一道劫难。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种如鲠在喉,心底发沉的滋味却完全没办法忽视。
    他当着元莲的面说的很是洒脱,承认贞娘其实从未存在过,但是其实事实是怎样,他心知肚明。
    鹤衍看着元莲垂眸思考的样子,与内向的贞娘有着十成的相似,即使二人的处境天差地别,他似乎也能从这个熟悉的姿态中看懂对方的想法。
    这让他从有些沉重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
    鹤衍轻笑道:“莲尊,你可不要用打发方才那孩子的办法来敷衍我……我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笑完却又轻叹:“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时好时坏,后悔与否,我都能自己承担自己负责,并不需要别的什么来弥补……”
    鹤衍那种复杂又坦然的神态落入元莲眼中,却让她有种似懂非懂的感觉。
    她起了一点好奇心,不禁歪了歪头,问道:“你再想什么?”
    她那副冷淡清丽的面容上一旦带上了这样好奇疑问的表情,让鹤衍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好友曾经对元莲的评价。
    他说她稚嫩又可爱。
    好像并不算夸张。
    鹤衍道:“莲尊,我听方才你们的谈话,便知你所历的劫恐怕在短时间内不止朱尧这一件,十有八九多数都是情劫,但是我并不同,每次去下界,我们都会准备许久,三灾八难,各式各样都会经历,以至于每一次都会十分深刻。”
    元莲道:“这一次,是情劫么?”
    “是。”鹤衍坦白道:“这是诸多劫难中唯一一次情劫。”
    “渡情劫失败,对于修为会有什么影响?”
    鹤衍静静瞧着她,缓慢道:“谁说失败了?莲尊,这一次经历的情劫,是成了的。”
    元莲略顿了顿:“成功了?”
    鹤衍道:“朱尧本该为了伤害爱妻而痛苦,时时刻刻不能忘怀,至死不曾解脱,我与他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原本也认为这一次是注定失败的。
    因为朱尧的痛苦太过沉重和绵长,这种痛苦没有随着贞娘的死而淡化,反而日益深刻直到生命的尽头,愈演愈烈。鹤衍便以为恢复了记忆,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这样的情感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但实际上,活完了属于朱尧的一生之后,神魂归位的鹤衍发现自己的这一道劫难,竟然是成功渡过了……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却让人心情复杂,似乎也高兴不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之后,元莲转过身就要离开了。
    鹤衍本来不想多说什么,但是最终却还是轻声问道:“莲尊,贞娘她……最后想的是什么呢,她有没有原谅我……不、应该是,她有没有原谅朱尧呢?”
    要是换了旁人,眼见着鹤衍眼底的落寞,怎么着也得告诉他一个能够安慰他的答案……或者说的委婉一点。
    但是现在回答这问题的事元莲,她实话实说道:“没有,她恨死朱尧了,临死都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
    鹤衍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最后摇头道:“果然是她……”!
    第75章
    鹤衍并没有和元莲交谈多久,不多久就告辞了。
    他是个相当洒脱的人,至少在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淡淡的惘然悲伤,并不愿意去强求或是执着的去追寻什么。
    这不代表他对贞娘的情谊浅淡,只能说,他天性如此,更容易看的开些。
    他的感情是真的,思念也是真的,甚至他看着元莲的眼神,也让元莲觉得对方并没有那么容易可以分辨出自己和贞娘的区别,但是,他仍旧可以体面的与她交谈,该要分别时也绝不拖泥带水。
    这样的态度让元莲感觉不到负担,因此即使脑海中还有王汝贞的记忆和仇恨,居然本心竟也没有多少对于鹤衍的厌恶。
    “他很特别,是不是?”
    苍海靠着榕树,看着鹤衍若无其事的返回正殿,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观看歌舞。
    “我说过,所有人都是特别的,因此,所有人也都没什么特别。”
    苍海不是十分赞同,他道:“对于天道而言,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是对于个人而言,总会有那么几个特殊的存在。”
    “这可不像是一个神王该说的话。”元莲转过脸来,微微歪头:“你们伸手便可触及天道,相对于人,应该更接近‘天’才是。”
    苍海低头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久,直到元莲开始不满,才勉强止住了笑意。
    他抬起头,伸手用力揉了揉师妹的脑袋,把她的头发都揉的有些乱了:“师妹,再接近“天”,也不是“天”,我们虽被称为仙人,其实首先是人,其次才是仙……若是按照你的说法,师尊远比我要接近天道,你看他视众生平等么?”
    他揉了头发,又忍不住顺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他分明偏心你偏的天下皆知。”
    “可是,”元莲躲过那只乱捏的手,反手攥住:“我是父亲的女儿啊。”
    “傻孩子……”苍海温和的看着她:“若真是‘天’,怎么会有女儿?天道无情,它不会有父母,亦不会有子女……或者说他是所有生灵的父母,也是所有生灵的孩子……不会有任何人会是特殊的。”
    苍海说这话只是随口与元莲聊天,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说话时的心情也是放松而闲散的,但是没想到元莲
    的表情却一下子变了。
    “师妹,怎么了?”他有些不解:“我说错什么了?”
    元莲原本弯起的嘴角落了下去,她的眼神沉静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执着:“那它还是‘他’么?”
    苍海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元莲拉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他和自己一起将手掌贴在了榕树上,轻声道:“倘若一个仙人,真的突破了‘人’的境界,当真成了你口中的‘天’,那他还是他自己么?”
    这棵榕树是自上一次天地大劫终末,新纪元开启时就存在的,苍海的手心贴在上面,总能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悸的感觉,再次细细感受却又什么都没有。
    这样年长的一棵树,到现在依然没有产生灵智。
    苍海阖上眼,第一次认真去用真元去感知它的树心。
    自然什么也没有,空有经历了数十万年过去一直蓬勃的生命力,却没有丝毫灵智感情。
    许久之后,苍海睁开眼看向元莲,她仍旧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我不知道,”苍海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晓莲,我也不知道,没有人可以窥测到天道的核心,谁也不知道它真正代表了什么,或许……”
    “或许什么?”
    苍海道:“师尊自上古以来便存在至今,或许百万年前,大劫之前的天道与现今的有所不同,,想来他老人家该知道的多些……怎么?”
    “他当然知道的多。”元莲的神情有些让人难以琢磨:“要说最靠近天道,不正是说的父亲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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