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广玉死在春末,正是满南苏吃茭白的时候。
    乔金粟手上有徐广玉所作的一本小小画册,是当年那杀人窃贼看不上没拿的。
    小册的最后一页画的就是茭白,前头画的也都是一些时令蔬果,什么日子吃什么,随笔之作,偶有几字点评,甚至还有涂抹痕迹,但乔金粟很喜欢,一直搁在枕畔。
    茭白那一页他也写了一句话,‘清油炒不如猪油炒味美,奈何猪油价贵。’
    乔金粟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时笑出了声,似乎能听到少年郎托腮叹气的口吻,这本小册子比他所有的画作都要鲜活。
    徐广玉是块蒙尘的宝玉,他生前已经很拮据,只死守着祖宅不肯买,家中只有一守门老奴,衣食住行样样要自己动手。
    小人登门,窥见他的画作心生歹念,欲占为己有,杀人夺财还占名,如今人头落地,犹不解恨。
    徐广玉其实与乔金粟同岁,但命就那么长,现在的乔金粟已经大了他好几岁。
    湖面下波浪涌动,像是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要破水而出。
    乔金粟回神,赶紧一扬鱼竿,却见只是一条豆丁小鱼儿。
    “动静倒大。”乔金粟小心翼翼地取下鱼儿,托在掌心浸进水中。
    鱼儿还没游出去一尺,水面下忽然有个黑洞洞的大口浮上来,顷刻间吞没小鱼儿,只差一点就要咬到乔金粟的手了。
    “啊!”乔金粟惊得倒跌在湖畔,那黑物很快又没进水里,只留下阵阵涟漪。
    “姑娘,姑娘!”书砚砸了一盅酒,急急忙忙跑过来。
    “不打紧,应该是条大黑鱼。”乔金粟回过神来,也觉自己吓成这样真是好笑。
    书砚搀着她坐回石块上,也转脸看湖面,道:“老爷原先不是说了吗,咱们家里这湖边上一圈清浅,约莫也就半丈,可湖心那一块瞧着颜色多深啊,日头都照不进去,指不定能养出多大的鱼儿来呢。”
    乔金粟望着湖心那处浓黑似墨的色泽,心里忽然腾升起一种无边的孤寂和畏惧。
    第72章 鲜肉米糕
    ◎买一根现炸的油条夹一块现蒸的透肉茶糕,吃得前襟上都滴油,那叫一个香喷喷,满足得不行!◎
    徐广玉生前无名, 死后拥趸无数。
    虽说张家这宅子价钱攀升是好事,可每年徐广玉生忌死忌,总有好些人堵在门口, 企图游说贿赂门房好入内。
    去岁更是夸张, 有个带着锥帽的姑娘登门, 门房看她言语有礼,举止高雅, 还以为是家中几位主子的客人, 便请了进来。
    乔金粟出去见她, 却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那女子哭哭啼啼,说自己想要祭祀徐广玉。
    乔金粟也可怜她一片痴心, 允了, 没想到她一脱白衣, 里头竟是一身鲜红嫁衣。
    她抖开一张徐广玉的画像, 又是插红烛,又是撒喜酒, 对着湖泊拜天地, 看得张铜麦脸都白了。
    乔金粟也没见过这阵仗, 回过神来,见她作势要投湖, 才叫几个粗婆子把这哭天喊地的女子给架了出去。
    那张画像留在了原地,乔金粟盯着看了一会, 觉得徐广玉不应该长成这般长髯又斯文的样子, 年岁不对, 气质也太沉稳了些, 应该是那女子臆想出来的。
    她走上前一步, 想把那副画卷起来,好歹还给人家姑娘,但迎面一阵风迷眼,把画像也卷进了湖心里,很快洇湿成了碎片。
    “要不是徐先生都死了,我还疑心他给人家下降头呢!素未谋面,只看画作,她怎么就能爱成这样?!太可怕了!”
    张铜麦吓得一直拍胸口,那样子就跟小时候被老大一只壁虎砸了脑袋一样,只差点没蹿上天。
    乔金粟强作镇定,但连不喜欢的参茶也一口气灌完了。
    痴迷了心,的确可怕。
    此后不论是青春少妇也好,耄耋老头也罢,哭死在门口了也不许进!
    “当家的,门口又堵上了,您打偏门过吧?马车已经在那等着您了。”乔金粟刚迈出去一步,前院管家就来拦。
    “那早起几个管事出去呢,可也被堵了?”
    “堵了呀!只以为是您,骂骂咧咧,说的也不好听。”
    乔金粟回身,不解地问:“骂?骂什么?”
    “说咱们自私自利,独占徐先生仙气,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简直魔怔了!”
    乔金粟倒没生气,只是觉得很可笑,这世上痴人不少,但如果徐广玉还在世,恐还没有这份痴情。
    乔金粟今日要出一趟门,也不远,就在蟾头城,也就是乔银豆夫家所在的地方。
    蟾头城乔金粟总是去,一路都是官道很太平,只是要过夜,所以要收拾些随身的东西。
    临走前她特意打释月门前过,道:“蟾头城的桑叶茶饼很有名气,我带些回来,可以同释娘子换茶喝吗?”
    乔金粟在人前举止一向稳重,只有面对释月的时候,才会露出几分儿时的俏皮。
    自从家中几位长辈去世后,书砚再没见过乔金粟这种神色了,所以更在心里将释月的辈分抬了抬。
    门前小炉上正蒸着糕点,释月摇着团扇守着火,望着乔金粟道:“不等等?方糕只差半盏茶的功夫了,玫瑰豆沙,薄荷白糕,这一板子是甜的,下一板蒸鲜肉馅的。”
    乔金粟自然是想吃的,只是不好耽误时辰,要赶在天黑前到。
    见释月招手,乔金粟忙俯下身去,就觉眉心被她微凉的指尖轻轻一触,听她说了‘路上平安’四个字。
    乔金粟摸摸脑门,笑着点点头。
    方稷玄踩着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走出来,释月挥着扇子把炉火炭灰里的热气往他面上扇。
    方稷玄一握她的腕子,止住她这淘气的动作,轻声道:“怎么了?那丫头身边小人作祟,可要收拾了?”
    “谁身边没有一两个小人?这么多年她都好好过来了,用不着咱们。”
    释月倒是很放心的样子,方稷玄也就安心坐下等着水汽将米糕蒸得软绵细糯。
    满南苏细细蜿蜒的巷弄口,时不时就会出现这样一个蒸糕的小摊子,由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婆婆守着,总是透着阵阵米香。
    老婆婆上了年岁,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碰上病痛难支的时候就不出摊了,叫人苦等。
    城南城北各有几个这样的老婆婆,只这城东还没有,释月也不算抢老人家的生意。
    满南苏的人喜欢吃米糕,肚饿的时候来一块,就算肚子吃饱了,也能来一块把边角塞塞满。
    即便当下不怎么想吃,在路上遇见了,也得想着回家坐下吃一杯茶的时候,少一味米糕佐茶岂不局促?便又掏银子买上两块。
    气味比叫卖声还要揽客,释月只在摇椅上曳扇子,阵阵米香就会引得食客挑起柳枝往这桥畔的小铺子来。
    去岁的干荷叶还留着清香,对半绞开,裹上米糕正好。
    一板甜口的米糕自己还没吃上几个,就全叫食客买光了。
    释月瞧着小坛子里逐渐积起的铜子银碎,有点得意。
    “我好像比你会做买卖。”
    方稷玄此时虽坐在柜台后,却望着她被春风吹动的碎发。
    听到这句感慨,方稷玄失笑,做买卖自然不需要多么貌美,但如果有一副得人眼缘的讨喜样貌,想必会事半功倍。
    各地佐茶的吃食很多,北江的各色炉果和黏食都是佐茶的,栓春台的百姓多吃茯砖茶,这是一种酵茶,有些人吃了受不住,兑羊乳会好些,喝茶之前先吃点枣泥糕饼垫一垫。
    至于喙珠湾,芝麻鱼丝和炸地瓜片吃的人最多,自然了,各种酥饼点心也不缺。
    但论起茶点心,还属满南苏花样最多,糕、饼、包、团、酥就说不完了。
    只看眼前炉上米糕,甜馅还可随季节变化,夏日里的马蹄莲子,秋日里的金桂栗子。
    至于咸馅的米糕,则是鲜肉的。
    同样都是粉面包肉,但米糕吃起来和包子全然不同,米糕被肉汁浸透了,口感软韧烫糯。
    炎霄这一阵早上都吃这个,买一根现炸的油条夹一块现蒸的透肉茶糕,吃得前襟上都滴油,那叫一个香喷喷,满足得不行!
    方稷玄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吃是天生的,不用教?”
    小炉今日炊了六板米糕,卖了五板,吃了一板。
    张铜麦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释月收摊,闻着味进来的,一看小炉子收起来,脸都垮了。
    释月看得好笑,道:“张大小姐要吃什么米糕没有?至于这么哭丧着脸吗?”
    张铜麦只鼓脸,“不一样嘛。”
    她生得同乔金粟不像,但有时候的神色特别像小时候的乔金粟,也是奇妙。
    “你姐姐不在,今儿很忙?”释月给她递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张铜麦双手接了喝,一吃东西精神就好多了。
    “其实爹和姐姐都善用人,我不累,只是有些小人好笑得很,总觉能挑唆得我和姐姐离心,说些叫人讨厌的话。”
    张铜麦其实有些心烦,吃到莲子发觉未剔莲心,微微一苦,反倒静心。
    “其实,你才姓张,毕竟不是一个爹。”释月坐在一张竹编小椅上,托腮瞧着张铜麦。
    她的眼睛漂亮而深邃,如一面镜子,只能折射出张铜麦的面孔,而看不出释月自己的心思。
    张铜麦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弯眸一笑,道:“果然跟姐姐说的一样,释娘子就喜欢正话反说。”
    释月一噎,掐了掐她的腮帮,道:“鬼灵精。”
    两家人的缘分太深了,张铜麦与释月一家熟络得很快,早起出门必定要在这里吃一餐。
    今儿晨起炎霄就闻见香气了,爹娘好似在炸大排、爆鱼,好佐小舟上卖的白汤面。
    他‘呲溜’一声从扶手上滑下来,腚上起火差点烧着了。
    马蹄匆匆,自门前过,柳枝朦胧间,张铜麦难掩急色。
    “奇怪了,麦麦阿姐着急忙慌地出去了,味这么香,她肯定闻见了,该有什么急事。”
    炎宵把自己挤进爹娘中间,被方稷玄塞了一口肉推走。
    “一大早的,能有什么急事?”释月问。
    炎霄满口又烫又松软的大排肉,嚼得实在抽不出空闲回话,更何况他也实在不知张铜麦要做什么去。
    张铜麦直到午后才回来,那时候炎霄正在街面上同几个孩子抽陀螺踢毽子,一抬头只见到张铜麦眼睛红红的,脸色很难看,既伤心,又隐隐压着怒气。
    她勉强对炎霄笑了一笑,打算回家去了。
    可乔金粟不在家里,几个看着她长大的女管事都还在铺子里忙,张铜麦呆呆地立了一会,转了身子往释月的小铺子走去。
    这时候午膳已过,晚膳未至,听她的丫鬟书香说张铜麦一早到现在都水米未沾,释月先不问她出了什么事,只去灶前捡了几样现成的吃食,给她做了一碗雪菜笋丝腊肉炒饭。
    张铜麦的胃口早在阵阵香气中复苏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自己两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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