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金粟根本不在意释月和方稷玄为何容颜不改,年轻如旧,她只是很欢喜,很高兴。
    “阿爹走之前同我反复交代,家里的买卖有你们一半,这些年的进项我都记着呢。”
    乔金粟看着炎霄,也觉得非常亲近,忍不住摸摸他在太阳底下有些发红的头发,给他喂水吃糕点,见他吃得满嘴糖丝,还拿出帕子替他擦。
    “张巷边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方稷玄觑了眼乔金粟手边厚厚一沓货单,想起那年给张巷边五十两,彷佛是昨日发生的。
    乔金粟有些怅然地点点头,道:“前年,我娘先走了几年,她在北江落下了病根,
    生了小妹之后,这毛病就显出来了,一冷就喘,大夫说住在暖和的地方会好些,阿爹原本只是在江临做买卖,因为大夫这句话,就在满南苏落脚了。”
    说起往事,乔金粟眼神中满是怀念,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
    “买卖稍微好一点,爹就不怎么让我娘操劳了,倒是总带着我,他说家里没儿子,但叫我别泄气,女人还能称王呢。我同他学着做买卖,他一点点交到我手上,人也一点点老下去,娘一走,他的精气神就不成了,小妹成日的陪着他,勉强多留了他几年。走的时候,他叫我顾好两个妹妹,”乔金粟眨了下眼,把眼泪笑没了,“我想,我应该做的还行。”
    满南苏的杂货铺子有一半是她的,岂止还行,且还没算张铜麦手上管着的几家绸缎坊呢。
    释月和方稷玄可算尝到傍大户的滋味了,衣食住行乔金粟一手就给安排了。
    不过他俩也不喜欢住在深宅大院,携奴拥婢的,只要了一间临街临水,带小院带二楼的铺子,看起来精巧别致,一样是前头开店后头住人的格局。
    释月倚在后厨窗子往外望,就见白桥斜碧水,杨柳拂乌篷,端是一副可入画的景致。
    “我就住巷子里,往里走几步的张府就是了。”乔金粟见释月喜欢这铺子,也是高兴,往后又能做邻居了。
    张巷边置办下的家宅瞧着也就是个两进的院子,不打眼,但这地段好得很,一面临闹市,一面临湖泊,动静皆宜,现如今有银子也没地买这样一处好宅子。
    “你那宅子着实不便宜,张巷边发家也没那么快,做买卖总要银子压在账面上,怎么买得起?”方稷玄问。
    乔金粟叹了口气,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从带来的食盒里给小呆掏各种糖果点心。
    “说起来还是我爹吃的一个亏,初来乍到不知底细,见我们三姐妹都喜欢这宅子,也买得起,就买了,付了银子才知道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就是江临一带大名鼎鼎的大才子徐广玉,被人在家中杀害,尸首就弃屋后的湖里。”
    “既是大名鼎鼎,就算是凶宅也不至于那么便宜吧?难道不会因为他的名望而更加昂贵吗?”
    释月觉得这其中定还有转折,果然就见乔金粟笑得更狡黠。
    “徐广玉死后才出名的,杀害徐广玉的凶手夺了他的画作充作自己的,后来因为画作宣纸有多层,徐广玉在其中一层上落了自己的私章,被一个买家发现了其中奥秘,这冤案才大白天下,也就是前些年事吧。说起来阿爹能多活两年,除了小妹照顾周到之外,可能也有徐广玉的功劳,阿爹那日听到这消息,竟都能站起来走步了。”
    张巷边那得意洋洋的劲儿实在太容易想象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炎霄也笑,边笑边往嘴里塞一个麻酥糖,沾了满嘴黑乎乎的芝麻粉。
    虽说释月和方稷玄没几件家当,但总归是要拾掇一下的。
    乔金粟看见炎霄也有自己的一个小箱子,打开来是一件件小衣裳、小玩具,还有陀螺弹弓什么的。
    虽是个孩子,到底是个小男娃呢,乔金粟也不好盯着看,正要别开眼,就见他箱子里还有一个红色的石敢当。
    乔金粟看见那个石敢当愣了下,想到张巷边千里迢迢回来,给她们一个劲从包袱里掏礼物的景象了。
    而她那个石敢当,已经搁在张铜麦床头很久了。
    乔银豆那时候年纪小,对于释月一家的记忆比较淡,但一听到这俩人的名字,估计就能想起一些。
    至于张铜麦,更只是父母姐姐口中听说过这两位恩人,一直觉得像是故事里的人,如今故事里的人住在隔壁,当然是好奇心大起。
    “明儿再去看吧。哪有大晚上登门的?”
    乔金粟这一日东奔西跑,真是有些乏了,一边松头发一边要赶小妹去休息。
    张铜麦去挠乔金粟的痒,趁她挡不住了,赶紧往她床上歇。
    “不走不走,今晚上睡姐姐这屋里,趁着天儿还凉快,我要同姐姐睡。”
    长姐如母,乔金粟同张铜麦感情很好,爹娘走了,银豆嫁了之后,她们只有彼此。
    乔金粟的院子就是爹娘从前住的,但是她没动爹娘的屋子,只住在东厢房里。
    这院是离湖最近的,不论从哪个后侧门绕出去,见到的都是湖。
    刚知道有人死在湖里那段时候,大家都不怎么敢往湖边来,总觉得阴森森的。
    不过乔金粟并不是太害怕,谁不会死呢?这湖里是活水,跟满南苏的河流水系都是相通的,但这湖泊总是很平静,它没有江海的易怒,也没有溪流的灵动,偶尔跃出水面换气的大鱼就算是最大的响动了。
    乔金粟可能是她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觉得只要心正,寻常邪佞不得近身,要是实在倒霉遇上厉害的,怕也没用。
    今日乔金粟遇到释月,心中欢喜非常,又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回忆是好的,但现在夜深人静,两个妹妹已经睡着了,屋外明月半遮半掩,她心中又有些发闷。
    想爹娘了。
    夜深人静时,乔金粟在湖畔静坐,管好这么大的家业不容易,每每心烦意乱,抉择不定的时候,她总爱坐在湖边看月色。
    女子柔美的身影映在湖水里,随着微风起波澜,一切都很美好,未有什么蹊跷的。
    第70章 三丁包
    ◎她同两位姐姐一母同胞,可不是那种同父异母的离心姐妹,自然没什么信不◎
    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气味和声音, 就算是在一个地方,晨起、午间、入夜,鼻子闻到的和耳朵听到的也不一样。
    满南苏的清晨从摇撸声起, 船桨温柔地划开水波, 这种声音几乎不会弄醒人, 直到几条做吃食买卖的船只划过,响起女子悦耳甜美的叫卖声。
    江临的女子从商并不稀奇, 养蚕纺织都是女子能干的活计, 王翎的布铺布坊也有些仿照江临风土人情的意思, 不过凡事都要讲究因地制宜,喙珠湾种棉花更合适。
    这个时辰船上卖的吃食都是适合早上吃的,清淡鲜溜。
    谁家要吃, 推开窗门‘喂’一声, 船上人听见了, 划桨过来‘哎’一声。
    满南苏就在这一声‘喂’和一声‘哎’中热闹起来了。
    街口桥畔这家铺子有了主, 没怎么宣扬就有好些人知道了,因为烟囱冒炊烟, 窗外杆子上挂了几件大人和娃娃的衫子。
    “阿姐, 你家是卖什么的呀?”
    船女听声一探头, 就见个五六岁的男娃蹲在自家后门的河埠头看她。
    这娃娃生得真好看,穿了一件短褂就跑出来了, 白嫩嫩肉乎乎的胳膊,谁瞧见了都想捏一把。
    “我家是卖三丁包的, 她家是卖汤面的, ”船女顺口给边上的婶子也拉了一下买卖, “小阿弟, 你往里去些, 脚下都是青苔,瞧着怪吓人的,你家大人呢?这溪水可深!”
    炎霄往回缩了缩脚,瞧见释月出来了,乖乖到她身后去。
    船女张了张口,小阿弟既然叫她阿姐,那她该叫这女子婶子的。
    可这女子好样貌,瞧着鲜嫩嫩的,像一朵刚绽开的花,怎么叫得出口呢?
    “三丁包来两屉,粥水晾温,刚好可以吃了。”释月不在意她一时语滞,只道。
    船女忙是点点头,慢慢摇撸过来。
    她船上还有个老娘,守着一炉炉包子。
    包子不就是包子嘛!炎霄原没觉得稀奇,可这满南苏的包子也真是精巧,连褶子都是细细的。
    “三丁包是什么意思啊?”炎霄好奇地问。
    船女见他可爱,笑道:“是笋丁、鸡丁、肉丁这三丁,这手艺是从我娘手里传下来的,满打满算也有三十年了,只要口别太重,一定喜欢这清脆口的包子。”
    释月没听过人用清脆二字来形容包子美味,有些想尝尝了。
    一口咬下这三丁包,就知道自己来到了满南苏。
    咸甜口的,很清澈的调味,鸡丁细腻,肉丁香厚,笋丁脆爽,那清脆二字果然凝练。
    满南苏的美食对于方稷玄来说不太熟悉,事实上释月觉得他处在灵巧娟秀的满南苏,显得有点粗犷和笨拙。
    乔金粟觉得是衣服的关系,方稷玄惯常穿得衣服颜色太深太暗了,于是带着裁缝量了方稷玄的尺寸,很快赶出了两套颜色清浅的长衫。
    “满南苏春也似夏,秋也似夏,冬又短,落雪即融,那些裘皮袄子还是穿得少。”
    她此番再见方稷玄,觉得他周身的气质温和平静了许多,没有那种总是冷不丁吓她一跳,似乎被强烈压抑着的戾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孩子的缘故。’
    乔金粟一边给炎霄拧扣子一边想,一样的料子裁了一大一小两身衣裳,叫方稷玄和炎霄都穿起来。
    乔金粟觉得蛮好看的,可释月不知道为什么,笑倒在一旁,好半天了还没缓过来。
    释月不用裁制新衣,她衣裳很多,春夏秋冬,棉麻丝缎,什么颜色,什么料子都有。
    其中还有两条披帛璀璨晶莹,美如银河,乔金粟都看愣了,释月只漫不经心地说:“是鲛纱。”
    还好她没看见妆匣里的珍珠,倒出来都是一屉一屉的,粒粒光润饱满,释月拿两粒做了耳坠子,余下那些只是沐浴的时候倒进桶里玩呢。
    “那时候就想让张巷边带几对珍珠给你们姐俩的,他愣是不要,现在给你们给你们姐仨吧?”
    释月分拨出几粒适合镶簪子,嵌坠子的珍珠,乔金粟很想跟释月有来有往的相处下去,就展开帕子把拢了进来,刚笑了一笑,想说话,就听见楼下一阵响动。
    炎霄人小鬼大,用很是嫌弃的口吻说:“咦!你这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张嘴放屁,你上下眼都是通的啊?快给小爷滚出去!”
    释月听得扶额,方稷玄去边上买杂物了,小子见他不在,才敢这样说话。
    乔金粟隐约听见熟悉的人声,匆匆扶梯下楼。
    释月慢她一步,下楼只见乔金粟已在发怒。
    “爹发家靠的就是这两位恩人的银子,当时说好就是五五分成,没得半分含糊!临走前他又把这事儿说了一遍,小妹都是知道的,你几天没吃我教训,皮就松了不成!?”
    乔金粟眼跟前这个男子,轮廓隐约同张巷边有些像,只是胖很多,显得油腻腻的,而且眼小鼻扁唇又厚,远没有张巷边顺眼,难怪炎霄会说他奇形怪状。
    张铜麦约莫也是被他拽来的,很是好奇地望着施施然在摇椅上坐了的释月。
    释月朝她一曳手,她似被勾了魂一般,就要过去,但又猛地叫人一扯。
    “小妹那时候都没生出来呢!谁知道这俩人是不是你找来演戏套银子的?光我这账上就提了百两银子走,其他铺子还不知被你怎么胡闹了呢,这有没有问过我妹妹的意思?张家的买卖,怎么就成你姓乔的一言堂了?”
    这男子就是张巷边的侄儿张茂,老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张巷边那时候带着娘仨出来挣家业,不想受那份闲气了,可等站稳了脚,侄儿却又来投奔,倒也不好赶走,只叫他在乔金粟手下做个管事。
    张铜麦今日是叫张茂诓来的,闻言赶紧扯扯他,皱眉道:“哥,她是我大姐!”
    张铜麦年岁小,只跟着家中一位女冠学诗文,还跟着乔金粟管管账,她同两位姐姐一母同胞,可不是那种同父异母的离心姐妹,自然没什么信不过的。
    乔金粟身边一向是跟着个丫鬟书砚,还有一个小厮算盘,但来释月这儿,她总不喜欢带人。
    倒是张茂左右护法都带齐了,明显就是兴师问罪来的。
    乔金粟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端起炎宵先前替她倒好的一碗茶,吃了一口,才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瞧着我爹辛苦打下的基业稳当了,觍着脸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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