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堇接过夏娜的行李,警告道:「你最好去跟他解释,没看过他那么生气过。」
    事实上,群翰哥没发过脾气,在员工眼里,他是个随和有礼的老闆。
    「这几天,谁去跟他讲话谁倒楣。我不过去问他改良包装机器的机械图是不是弄好了,被他轰出工作室,叫我不要拿这些事情烦他,我不问他问谁?我们所有机器都是根据他的设计图製造出来的呀!」小堇像洩愤一样,一股脑倒出所有不满情绪。
    陪她走到李群翰的工作室前,小堇递给夏娜一个饭盒。「还有,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这几天,他把自己关在里头,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小堇眼里的担忧让人动容。
    夏娜敲门。
    仿彿过了很久,里头才传出冷冷的声音:「进来。」
    他的脸隐藏在电脑萤幕后。
    空气很沉闷,她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题。
    她打开饭盒。「小堇准备的饭盒,真香阿。可惜是给你,不是给我的。」她走上前要递给他。
    「你明知道我会担心。」他平常温柔的声音,此时却像一条鞭子一样冷硬。
    她停住脚步,低下头。「对不起,群翰哥。」
    「你跟他去了新加坡?」
    讶异他居然知道,她一时答不上话。
    「是他逼你去的?」
    她摇头,半响后才发觉隐在萤幕后的他是看不见她的。「不是,是我选择跟他去的。」
    「为了什么?」
    「为了另一个案子,他,他需要我的帮忙。」她给了一个不算谎言但也不完全是实话的理由。
    「那跟你无关。」
    「我知道。」
    他推开萤幕,逼视着她,眼神冷的像透明似的,看不出情绪。小堇说的对,这样的群翰哥是她从未见过的。不想提起父亲的档案,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没话说吗?」
    「群翰哥,」她艰难地开口。「我不是孩子了,做事情我自己有分寸,这次我是志愿帮忙的,没有人强迫我,出发的时候很匆忙,所以我没来得及通知你,就是知道你会担心,所以你瞧,才刚回到机场,我直接就回来了,不是吗?」
    「所以你不准备告诉我?」
    她叹口气。「群翰哥,对不起嘛。」
    「是不是连你也抗拒不了他的魅力?」这个问句像刀子一样将紧绷的空气划开。
    她摇头。「我们真的是单纯为了公事才去新加坡的。」脸上却有着不确定的表情。
    他转动椅子望向窗外,背对着她,声音温柔的让她心碎。「娜娜,你知道我对你一点权利都没有。小女孩长大了,要飞向哪里,是她自己决定的。」
    听他这样说比听他骂她,更教夏娜心痛。「群翰哥,你是怎么了?何必这样说呢?」
    「到现在我偶尔还会做那个噩梦,」他声音沙哑。「回到这里,你却消失了,脑子里很多声音,你迷路了,被坏人抓走了,死了,听到你求救的声音,但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你。」
    夏娜眼眶泛红。
    「或许是我的问题,或许,」他停顿。
    「我该放手,让你选择,是要继续待在这个小地方,还是飞向更广大的未来。」她失去联络的这几天,困扰着他的问题和情绪,在看到她安然回来的那一刻,再也不受限制的洩洪。
    他知道他在放任自己,让情绪没有终点的氾滥。
    一直被他呵护在掌心的她,或许无法承受这么浓烈的情感,然而等候了这么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等了。
    「不喜欢听到你叫我群翰哥,因为那表示你始终只把我看作邻家的大哥哥。」他转过来定定的看着他,眼里充满痛苦和爱恋。「而我想要的不只是那样。」
    夏娜的心跳彷彿停止。
    在异乡爱作梦的少女时期,她偷偷的将群翰哥幻化成梦里的王子,回国前,她悄悄希望他们俩的关係会朝这个方向发展,习惯了他的存在,也习惯了他的照护,她以为早就准备好接受这个知道她的所有过去,并且能坚定地陪她走向未来的男人。她不是瞎子,知道大哥哥的感情在很早以前就变了。她甚至是刻意装傻,好放纵自己享受这种不说破的亲暱,只要在他身边就会感到安心,她曾经以为那就是幸福。
    然而那双深蓝如黑夜的海洋般的眼睛,动摇了她本该篤定的心意。她应该觉得有罪恶感,但有的只是困惑。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娜娜,」他接过她手上的饭盒,放在桌上,温柔的像微风般的轻抚她的脸颊。「有些话,我迟早得跟你说,用兄长的身分束缚住你,这对你来说是欺骗,也是压力。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你说的对,我应该信任你有自己的分寸,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我们的关係应该是对等的,我是一个男人,而你是一个女人。」
    他露出一个不确定的笑容。「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感激,只是希望你把我当成一个,有机会追求你的男人。」
    夏娜仰头看着他,在他的眼里搜寻。「群翰哥,我…」
    「以后不要再叫我群翰哥了,好吗?」
    「我其实…」
    他轻点她的鼻尖。「还不明白吗?我只要求追求你的『机会』,现在你得老实告诉我,我的竞争对手有几个?我才好计算我的胜算机率。」他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她将脸靠在他胸膛前,声音闷闷的说。「你傻了吗?哪有什么竞争对手?以为我是志玲姊姊阿?」
    他张开手臂将她环住。「志玲姊姊哪有我的娜娜迷人?」
    她闭上眼睛将那双深蓝色的目光逐出脑海,不该让群翰哥那么不安。他此刻的倾诉,不就是她孩童以来的梦想吗?她不是不只一次希望他停止将她当妹妹看待吗?
    工人们习惯在收工后,吃完晚餐才回家,有小堇这个擅长炒热气氛的经理,李家每天晚餐都热闹的像办桌一样,吃不完的菜还能包走,这样的福利不是每个花园都有的,所以每个员工对李家花园的向心力都很强,就像个大家庭一样。
    这是小堇的主意,群翰希望夏娜忘记自己是孤儿的身分,把家里弄得热闹点让她觉得开心,所以他也同意这个额外的安排,甚至请了两个专职的煮饭阿姨,负责工班中午的便当和晚上的餐点。
    这些年来,专业的小堇将李家花园经营的有声有色,花朵品种数量独步全国,从培植新品种,植病预防,栽种,採收,包装,配送,网路花店,最近积极开发着会场佈置和庭园规划的新项目,群翰设计的机器让工作流程更顺畅,定时洒水器能自动侦测泥土湿度控制水量、电脑影像分析花朵大小,传输线自动将花朵分等级,小堇不只一次对外发出豪语,只要说的出来的功能,李群翰都能发明的出来,但他空有专利权,拒绝销售。有生意头脑的小堇不只一次因为这个问题和他大吵,她可以看到这些机器带来的商机比卖花不知道大上几百倍,但群翰就是固执拒绝,他的兴趣就是每天关在实验室里开发,其他的事情他一概不管。
    反正小堇酬劳丰厚,工人每个月固定时间领薪水,福利和工作气氛别的地方没得比,群翰似乎有其他投资财源,资金总是源源不断,老闆不想赚大钱,她这个员工跳脚有什么用呢?
    今天晚上的晚餐特别丰盛。
    群翰和夏娜的关係转变是那么明显,晚餐时,花园里的员工彼此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你爱吃的叉烧肉。」群翰夹了一块肉到夏娜晚里,帮她将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
    两人交换一个秘密的眼神,相视而笑。
    「喂,」田里的领班顶顶小堇的手臂,压低声音说:「继吃了暴躁丸以后,现在是吃了肉麻当有趣丸吗?」
    暴躁丸是小堇在群翰背后瞎编来消遣他的,用来吃错药来解释他这几天异常的行为。平常说话总爱挖苦人的小堇,没有藉这个机会挖苦亲密的两人,竟然只是嗯嗯两声,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员工陆陆续续离去,几个和夏娜熟稔的工人刻意唤她「老闆娘再见」。
    她羞红脸,倒是群翰很大方的将手围绕在她肩上,和大家说再见。
    花香围绕的庭园飘散着醉人的氛围。稍晚,三合院的晒穀场只剩坐在藤椅上的两人。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夏娜靠坐在群翰胸前。
    「什么?」
    「我想要嚐嚐被追求的感觉。」
    「在法国没有人追过你吗?」
    「刚到法国第一年,在学校被人欺负,那时有个高年级的同学帮了我,他跟我说不学会保护自己,就是等着被欺负。那件事情以后,我就努力让自己成绩变好,准时上学,一下课就到姑姑的餐厅帮忙,和同学很少有交集。」
    群翰竖耳倾听,夏娜很少提到在法国的事,每次问起,她总用姑姑一家人对她很好回应,不肯再多说。
    「那个高年级的同学真好心。」
    夏娜瞪他一眼。「他在学校是个王子哪!家里很有钱,谁都不敢惹他,我后来才知道欺负我的那几个同学,家长是他们家的员工,所以他那天只帮我说了一句话,就让所有人住嘴了。不过,他后来转学了,听说转到瑞士的贵族寄宿学校,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反正那样的人也不可能看得上我?」
    「那这跟追求有什么关係?」
    「没关係阿,我只是想说,是他教会我要坚强,从他身上我学会要用冷漠和不屑来武装自己,后来又因为成绩好,所以同学没有人敢靠近我,当然也没有人追过我,而且,那个时候我有个暗恋的对象,我也看不上同学。」
    他身体变的僵硬。「暗恋对象?」
    夏娜的嘴角在黑夜里弯起。
    「是啊,一个年纪比我大,距离又很遥远的人。」
    「这样啊?」他酸酸的说。
    「嗯,不过我们一个礼拜才能通一次电话,我等的很辛苦哪。」
    他恍然大悟。
    声音里掩饰不住惊喜。「那你怎么不要求他常打给你呀?」
    「长途电话贵呀!」
    他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对他。「你真的很期待我的电话?」
    他想起自己时间到就迫不及待的守在电话前,默背那个滚瓜烂熟的号码,即使后来到了美国,没让夏娜知道,计算时差,在相同时间打给她,那是他每星期的小小甜蜜时光。
    她点头。「你那时还是学生,哪来那么多钱打国际电话呀?」
    事实上群翰那时研究了几款投资的组合,拿实验和科展的奖金透过网路进行投资,他天生就适合解读数据,投资对他而言不是难事,很快的钱滚钱,大学毕业时他户头里已经累积了三百多万元,生活里除了研究和工作没有其他的消遣娱乐可以花费积蓄,国际电话费对他来说根本是小事。
    他不打算解释这么多,只是简单说:「为了打电话给你,激发我努力工作赚钱的意志呀。」
    「不管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办到,真教人忌妒!」
    他轻吻她的额头。「不一定,你不是才出了个难题给我,我可没有把握能追得到你,你希望我帮你上天摘月亮还是下水捞月呀?」
    「我希望你送我花,很大一束花,而且最好当眾送给我。嗯,算了,那太糗了,私底下送我好了。」
    「小姐,请你睁大眼睛看看,你坐在全国最大的花园中间,要多少有多少,还需要我送你花吗?」
    「那不一样啊,我自己去摘来的,和人家送的不同嘛!」
    他翻白眼。「难怪小堇弄的网路花店每年业绩都能破百万,就是有你们这样的女孩。」
    她推开他。「算了,不想送就算了,不勉强!」
    他将她拉回怀里。「好好好,我来想想,看样子得来研究怎么上小堇的网站订花囉。」
    她噗嗤一笑。「真想看到小堇接到订单的表情。」
    「订花?李群翰,你有毛病吗?这里几十甲地的花全是你的,你订花干嘛?」
    他解释夏娜的心愿。
    「所以我还得安排个送花童,假装上门按电铃,请她签收之类的情节囉?」小堇砸嘴。「真没想到爱情能让天才变白痴!」
    他拜託她。
    她扬起眉。「你不是有个惊喜要给她吗?你负责安装机器,我来佈置吧。保证比你那个送花的傻点子来的有创意多了。」
    ***
    坐在前往机场的轿车里,伊娜丝悄悄的观察像雕像般纹风不动的安东。
    后车厢有几个精品店的购物袋。方才在柜檯办理退房时,柜檯转交给他,她听到柜台解释:「夏小姐留给您的。」
    夏小姐?
    根据台湾饭店的资讯,她知道安东不是一个人来新加坡。夏娜的履歷表她在巴黎就看过,也知道安东挑了她当此次的翻译,虽然不明白他要求翻译的用意何在,但她承认这个叫夏娜的女人确实拥有最适合的专业条件。
    但这些衣服和首饰是怎么一回事?
    她清清喉咙,打破车厢内的沉默。「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不答腔。
    「那些是礼物?」
    他给她一个冷冷的眼神,表明不希望她继续问下去。
    她装出轻快模样。「看来当你台湾的助理福利比在法国好呀?」她的问题曝露出她已经打听过的事实。
    人前精明冷傲的伊娜丝,在安东面前却总是摆脱不了不知所措的笨拙,在他面前,她始终是刚相遇时的那个没自信女孩。
    他简单的一个关切眼神,一句温暖问候,她体内立刻涌现无限希望,优越感骤升。
    然而这种时刻太稀有,跟着他这些年,一个更巨大的目标佔据他所有注意力,她有时甚至觉得,安东大多时候并没有看见围在他身边,崇拜他,尊他为首的这些人,包括她、事务所合伙人、其他的助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不需要忌妒另一女人,因为他从来没将女人放在心上过。
    「她叫夏娜,是吗?好逗趣的名字,娜娜?(法语年轻女孩的蔑称)」她注意到他的脸色微变,眼里奇异地出现一丝温柔。
    「娜娜?我倒没联想到。」他嘴角弯曲。
    她的心里一沉。
    「她有那么能干吗?值得你犒赏她这些礼物?」她娇媚地嘟起嘴。「我还没有过这样的福利。」
    但他的眼神已经变得遥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找不到方法继续这个话题,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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