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笑了,住在我心里的小鸟就要衝破胸膛飞出来。那样的笑顏不会让人心安,瞬间触发的狂喜中孕着随时都要失去的忧虑,忧虑太过美好的事物不能长久。早先,那一丁点忧虑绝不能倾覆我的快乐,因为快乐就像一艘巨轮航行在无边无际名为恋爱的海洋上。然而这一刻,忧虑与不安却化作三十公尺高的大浪袭来,几乎吞灭了快乐。
    快乐消失的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与快乐忧虑一般彷彿也有了形状──
    「拥有与失去是一体两面的,只能作为一个整体去接受或不接受。不愿意失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曾拥有。至于那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就是拥有再多也微不足道,失去了也毫不可惜。」
    这不是我的念头,是我从谁的身上看到的呢?是谁在我心头种下这样的感悟?
    姜珮的笑容依然。悦耳的声音像小蝴蝶跳跳地来到我耳边:
    「不安的浪头再高再狂,也无损于你的恋爱一丝一毫。你的恋爱是汪洋大海唷!又远又深的大海,我沉在你恋爱的深海底下,很舒服很舒服地在那儿休息。只有在你的爱中我才能找到栖息的地方。」
    「你会一直留在那儿吗?」
    「永远。」
    「如果这样的话,告诉我,你爱不爱我?你从不说。」
    姜珮的笑容依然,声音却化作小蝴蝶忽然跳开。我急忙伸手捉蝴蝶,手却不听我的命令擅自去捧她的脸,去环绕她的颈子;而嘴,任性地向前亲吻。姜珮边笑边闪躲,不让我得逞……
    「爱不爱我嘛?」
    「呵………」
    「别跑!」
    醒了。
    手里捧着的那张脸不是姜珮,而是我的室友桑芸。桑芸也在笑,贼兮兮的,与梦中的美丽笑顏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迅速缩手。
    桑芸指着我哈哈大笑说:「做?春?梦!春春春春春…………(自製回音效果)」
    「春屁啦!」
    另一张床上的芬达也醒了,看见桑芸小小「啊」了一声。
    「学姊你回来啦!对不起………」
    芬达慌忙起床,桑芸笑着说:「没关係没关係,我的床让你睡没关係。但是不可以在我床上『弄那个』知道吗?要弄到海宝贝的床上弄。」
    「怎么可能!学姊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
    「没弄吗?」
    看着芬达害羞的样子,桑芸满意大笑。这个女人特别喜欢捉弄学妹,而且对色色的话题异常感兴趣。我拿起昨完喝剩一半的芬达汽水一口气灌完。没气的汽水喝起来只觉得更渴。
    昨晚芬达说出的姜珮的秘密,一觉醒来又上了心头。
    姜珮在我梦中的形象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质,我也确认了自己不会因此而不再爱她。但忧虑的心情在脱去梦的外衣后依然牢牢攀在意识表层,有一种不乾脆的烦闷感。
    「我猜你们昨晚也没弄,不然海宝贝就不会做春梦了……不过也难说,搞不好是弄得不够,欲求不满。」
    「不要叫海宝贝好不好?很噁心耶。你干嘛一大早就跑回来,还跑到我床上?」
    「一进门就听到你说梦话了,又不说得清楚点,只好靠近点听囉!谁知道你忽然就来个抱抱,还索吻,哈哈哈!海宝贝不可以乱来唷,我的吻只能给我的阿那答。」
    桑芸拍拍我的头,我立刻闪开翻身躲进被子里。
    「还害羞咧!」
    不是害羞,只想抓住梦的尾巴继续追逐姜珮的脸,追问她。可惜被桑芸这么一乱,梦的残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芬达乖巧地摺好被子,将床单拉得没一丝皱纹,然后抱膝坐在地毯上。
    桑芸大剌剌的在我们面前脱衣服,连内衣都卸下,芬达赶紧调整方向。以前看到桑芸这样我也会有些兴奋,不过久了就习惯了。桑芸换上运动服后抱着饮料和零食坐在芬达旁边,一付要开始聊天的样子。
    「你不必补眠吗?每次约会回来不是都要补眠?」我问。
    「不急不急,姊姊我精神好得很,可以先聊天后补眠。」
    「昨晚吸收了许多阳气是吧?」
    「当然囉!我又不是你只会採阴补阴,愈补愈阴。」
    「我挺得住。」
    「学姊……」芬达偷瞄了一眼桑芸的胸部,似乎有点介意。
    「嗯?」
    「那个……」
    「哪个?」
    「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你考上研究所。」
    「那个呀,没甚么啦,谁都考得上。不过你们毕业后应该会出国吧?」
    芬达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听说你要搬出宿舍………」
    「是阿。」
    「要另外找地方租房子吗?」
    「问这干嘛?」
    「没甚么……关心一下学姊嘛。」
    「我啊,不用再租房子了,我要搬去跟阿那答住。」
    桑芸有个比他大四、五岁的男朋友,在自己家开的公司当小主管。我没见过那人,他以前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找桑芸,后来都是桑芸去找他,晚上也经常在他住的地方过夜。按照桑芸的计画不久就要订婚了。
    有这么顺利吗?她还没见过对方的父母,有钱人家可不是那么好伺候的。
    「你住他家,他爸妈没说甚么吗?」芬达问。
    「那是他一个人租的公寓啦!怎么可能去跟他家人住在一起。」
    「迟早吧?结婚以后。」
    「才不,就算结婚也是两个人住外面,谁耐烦应付一大家子人哪!」
    「说的也是。」
    「等我搬走你就住进来吧。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天天抱着睡囉!」
    「屁。」我伸出中指。
    「不喜欢抱芬达?海宝贝比较喜欢抱学姊吗?」
    「不要乱说唷!我可从来没抱过你。」
    「刚刚才抱过我想不认帐?」
    「那不算,那是非自主神经的非交换式的反应回路。」
    「呵呵!干嘛急着解释,怕芬达误会?」
    「我没误会……」
    抓起宝特瓶装的无糖绿茶咕嚕咕嚕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总算解渴了。桑芸和芬达很佩服似的看着我,见识到甚么叫牛饮。
    我抹抹嘴说:「与其说芬达误会,你比较担心你男人误会吧?我就不信你敢在他面前叫我甚么宝贝。」
    「嗯,他的确有点担心。」
    「甚么有点,是超级担心吧!女朋友跟同性恋住在一起,每天一起睡觉一起洗澡,高兴起来就弄一弄,他光是想像这些画面就爆炸了。」
    「哈哈!对啊对啊!」桑芸觉得让男朋友吃醋挺有趣的。
    「所以他才一直催你搬去跟他住。你还真残忍,故意告诉他我是同性恋。」
    「我只说你喜欢女生,又没说我跟你那个,他爱怎么想就让他去想,急死他。」
    「其实他担心的未必是你跟我这个那个,搞不好担心你被我传染。」
    「传染?」芬达不是很明白这种事,「传染甚么?」
    「同性恋啊!」
    「那个不会传染吧?」
    「很多人把同性恋当成疾病呢!」我说。
    「好过分!」芬达一脸讶异。
    桑芸收起调笑,正经地说:「他不是那种人。」
    想说些甚么,还是算了。以前念中学的时候已经领略过那种滋味,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那时候总想着要别人认同,想要说服别人,不惜向人展示真实的感情,尤其是自己重视的人。然而总是无法获得理解,敞开的代价就是承受那无法承受的异样眼光,最终让自己变得敏感、尖锐、面对歧视时的激烈反弹、抗争、以伤害回应伤害。最后弄到两败俱伤,遍体鳞伤。
    「为甚么不试着改变自己呢?」曾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为了不再受伤,我也曾经认真考虑过所谓的「改变」;然而真的去做些甚么改变自己的事,一次也没有。例如交个男朋友。
    这些年来我学会一件事,就是绝不妥协。一旦习惯于妥协就得绕着别人的世界运转,很轻松很平安,就像在别人铺设的轨道上前进,下一站去哪儿都是确定的。
    找个男人疼爱自己,被人牵着手走进婚姻家庭、养儿育女、扮演女人该扮演的角色,一点都不难,演戏嘛!但我不喜欢妥协。
    不妥协,与全世界作对,会很辛苦甚至弄到遍体鳞伤,但只要坚持下去妥协的终究是别人──如果不向我低头的话,那就战斗到底吧!反正不是我绕着地球转,就是地球绕着我转,在物理上两种说法都成立,端视你选择的立场。
    幸运的是,我的周遭没有比我更坚持的人,虽然得不到他们的认同,倒也不必被逼着认同他们。那些把同性恋当成疾病的人,对我来说是更令人讨厌的病菌,我没必要与病菌相处。
    「他真的不是那种人,否则我不会喜欢他的。」桑芸再一次强调。
    芬达感叹地说:「真不明白,为甚么要区分甚么同性恋异性恋,每个人明明都不一样啊,喜欢男人的也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欢。就好像把『喜欢胖子』、『喜欢瘦子』,或者『喜欢单眼皮』和『喜欢双眼皮』的区分为两种人一样,毫无意义。我觉得只要喜欢一个人,那人就是全世界最特别的,完全不能加以归类。难道只因为有人跟她一样是双眼皮,我就必须成为『喜欢双眼皮的人』吗?这样分类也太诡异了。」
    「这是数量的问题。因为喜欢单眼皮的跟喜欢双眼皮的人不相上下,所以彼此可以和平共处。人总是对少数看不顺眼的。再说,单眼皮可以割成双眼皮,性倾向却无法改变。桑芸跟我住再久也不会喜欢女人,不用担心被我传染。」
    「别再说甚么传染了。」桑芸说。
    「你敢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不是有问过你吗?」
    「那只是一开始,因为我不肯跟他做所以他有点怀疑。」
    「你们没做过吗?」芬达放大了瞳孔,彷彿要进入惊悚的话题。
    「早就做了。昨天还做了四次,吸了不少阳气。想听细节吗?」
    「你想吓死芬达呀!别说了。」
    「芬达很想听啊,你瞧她一脸嗷嗷待哺的样子。」
    「才没有………」芬达嘴上说没有,却露出既害羞又好奇的表情。
    我翻身下床,换了件牛仔裤和超帅气背心准备出门。
    「你要去哪?早上不是没课吗?」芬达也站起来。
    「有点事。」
    「是……那个吗?」
    「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昨晚的事必须确认一下,总觉得不大安心。」
    「也好……确认一下也好,说不定我听错了………」芬达有点想跟的样子,又有点迟疑。
    「你就乖乖待在这儿接受学姊的性教育吧!」
    「海宝贝不想旁听吗?本学姊难得开讲唷!」
    「靠,这堂课我早修过了。」
    穿好靴子时看见桑芸正在把白板上的数学式子擦掉。莫非用讲的不够清楚还要图解?
    早晨阳光旺盛却不显得热,因为风大。
    风大的日子适合把被单摊开来晾,也适合把话摊开来讲,我是这么觉得。
    姜珮的美丽一如往常,没有丝毫改变。
    其实本来就没有甚么改变,只是我知道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罢了。有时会因为自己心情改变而将外在的事物也看得不同。我努力观察她,期待着基于对她不同的认知而观察出一些异常,然而甚么都观察不出来,横看竖看她依旧是我的完美女神。
    乾脆开口问吧!风大的日子适合把话摊在阳光下说。但和她四目相对时却又说不出来。
    事实上并不是说不出口,而是不愿意,不愿意在甜蜜的空气中讲出煞风景的话。
    「你是骗子吗?听说你在美国骗了很多人,席捲了一大笔钱逃来台湾,还被人追杀。你有甚么解释?我不相信你是那种贪财无廉耻的女人,是不是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需要一大笔钱?或者你其实是被人陷害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问这些话都是理所当然的吧?谁能在听了那些事之后保持沉默呢?除非听的人也是骗徒的同业。可我不是同业也问不出口。
    而我很清楚自己更在意的是那些正在追查姜珮下落的「美国人」。一旦被他们抓到就是「想死都没这么便宜」──芬达转述的话令人不寒而慄。
    姜珮她到底有没有甚么对策?虽然付了钱,那个赵胖子却未必守信用,万一他把姜珮的住处抖出来怎么办?
    姜珮应该也料想得到这一点,这是不是意味她随时都可能开溜?也许在下个街角她就忽然凭空消失了;也许下次去找她时蓝色公寓早已人去楼空;也许明天的这个时刻她已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天涯海角。真不希望有一天听见自己吶喊着:「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原来最令我在意的不是她的人品也不是她的安危,我最担心的是其实是失去她──不想失去,就不要拥有───又想起这句话。
    忽然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她,喃喃道:「不要离开我。」
    超市门口一个正在整理手推车的店员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跳,大概很少看过这么高的女生飞扑一个这么娇小的女生吧?姜珮原地转身一百八十度,和我脸对脸。
    「怎么啦?」
    她仰着头,眼里没有太多笑意也没有一点儿惊讶,彷彿随时都等着我抱她。
    「你不会离开我吧?」
    「我会离开你的,」她的手也圈上了我的腰,「等你不要我的那一天。」
    忍不住吻了,在眾目睽睽的超市门口,时间长到店员过来制止我们。我拉着她走到超市附设的咖啡座,点了两杯饮料和一包sevenstars香菸。
    姜珮微笑望着我,她知道我有话要说。可我不想说话也不想抽菸,只想接续刚才还没足够的吻──每次只要一和她接吻就好像没完没了,彷彿十天没喝水的人掉进游泳池似的。她轻轻摸我的脸阻止我的吻攻击。
    「先停一下。待会儿还要逛超市吗?我觉得你不想进去了。」
    「嗯。」
    「不是说今天晚上要煮咖哩才来买材料吗?怎么你不想吃了?」
    「我们今天别回家好吗?」
    「想出去玩?也好。」
    店员送来饮料和香菸,我点了根菸,姜珮慢慢喝着果汁,眼睛仍瞧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
    「天气真好,不如我们去动物园?」我说。
    「好啊,台湾的动物园我还没去过呢!」
    「国外的动物园是甚么样子呢?」
    「都差不多吧。我去过奥勒冈的动物园,地方满大的,有北极熊、袋鼠、美洲狮、刺蝟、大蜥蜴、羊、各种各样的羊。我记得那里羊特别多。你不是真的想知道奥勒冈的羊咩咩吧?」
    「奥勒冈………你似乎去过很多地方。」
    「都在美国,离开美国就来台湾了。小时候跟着妈妈到处跑,不停搬家,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两年。」
    「你说过来台湾三年了,那时你十八岁,所以你至少搬家十次?」
    「十几次,记不得了,有些地方连地名都想不起来,连一个朋友都还来不及交上就得转学。」
    「很寂寞吧?」
    「以前的事不重要啦!现在有你我就不寂寞了。」
    多么娇弱的一个女孩,随着单亲妈妈四处流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无论她过去做了甚么该不该的事,今后我都要保护她──下了这样的决定。
    「珮,你乾脆来跟我住在一起,我天天陪着你。」
    「搬进学校宿舍?」
    「我室友最近要搬走了,大概……大概再过几天吧。这几天你就先住饭店好吗?」
    「饭店?」
    「对,就这么办!等一下我们先去找家饭店,然后你就待在那儿等我,我回去帮你收拾东西。你说的对,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现在和未来才重要。」
    正要站起来姜珮就拉我的手,将我拉往她的身旁与她同坐一张椅子。她搂着我的手臂,头挨着我的肩,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幸福滋味。
    「小海,你真好。你担心那些人会找到我,所以要帮我回去收拾行李……」她的声音温柔、平静,对于我发现她的秘密似乎并不感到奇怪,反而是我惊讶她怎么知道我的真意。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些人知道我住的地方,一定会守在那儿等我,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说的也是……被他们抓住好像挺危险的……」
    「所以囉,你回去还是我回去都没差别的。」
    「那么我们都别回去了。」
    「那也不成啊,满屋子这么多东西不能放着不管。再说,就算能把东西搬走你宿舍塞得下吗?而且我不是学生,住宿舍也会有问题吧?这事儿不急,我们再慢慢想,right?」
    唉,我也知道这是欠思考的一时衝动,被姜珮这么一提,不得不静下心来仔细盘算。而她,悠然地靠着我的肩,啜着饮料,双腿轻巧地前后摆盪──她真的心情很好,俗话说七月半的鸭子,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哪!
    「小海,我好开心唷!真的。」
    「我知道。」
    「我在心里笑呢!你怎么知道。」
    「你只要一开心,脚就会这样前后晃。」
    「呵!」
    「可是………」
    「别担心,除了你之外还有人保护我。那人以前也保护过我妈妈,后来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妈妈两人无依无靠,又怕被坏人找到所以只好到处搬家,躲躲藏藏过日子。你无法体会那种日子,每天战战兢兢的,没有钱,也没人帮忙,一切只能靠自己。
    「妈妈病了,精神与肉体都有病。你听过她的贝多芬,很异常吧?她的精神被肉体的病痛折磨,精神的衰弱与败坏又回过头来摧残肉体,就这样反覆循环一直到死去。打从我懂事以来就参与了她的痛苦。
    「我说『参与』,是因为我甚么忙也帮不上;我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朵美丽的花渐渐枯萎凋谢。她年轻的时候是很美的,是当年全纽约最闪亮的明星!只可惜没能留下一张当时的照片,只能在图书馆的旧报纸上找到。
    「在我出生前她遇上一场大火灾,毁了一切,她说自己有一部分也在那场大火中烧掉了。她甚至后悔没死在那场大火中,后悔这样丑陋地活着,后悔生下了我。
    「我一点也不恨她,虽然她和我分享了这样多的痛苦,但毕竟她是我唯一的妈妈,在那些不堪的年月里她是我唯一的支柱,无论做甚么我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
    她看起来是开心的,表情也是开心的,眼眶里却含着泪光。我很想紧紧抱住她让她别说了,却也知道这是她决定性的告白,是她鼓起勇气回应我的爱,我必须接受,必须理解。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在美国犯下的那些案子,被好几州通缉了。虽然不喜欢那样但我必须用一些平常人不会用的方法努力赚钱,那些方法有时要冒着生命危险,失败了要赔上小命,成功了也会被人当作贼,当作恶劣的罪犯。无论代价是死亡还是犯罪我都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既然选择这种方式,一旦被抓到了也只能认了,没甚么可抱怨。
    「我没有理由脱罪,也不是找藉口要你同情,更不会希望你认同这种事。我只想让你理解一个没有学歷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合法公民身分的亚裔小孩该怎么生存呢?该怎么负担沉重的医疗费用?我唯一能利用的只有这付容貌,加上一些卑劣手段。
    「在l.a.有个日本商人,是个恋童癖,我被他关在一个监狱般的地下室连续五十天,天天穿上各式各样的童装取悦他,等他玩腻了就杀掉埋在地下室的磁砖下面。那个禽兽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只是我运气比别人好,逃走时还顺便偷了他几十万债券。其他还有许多不堪的事,我就不说了。小海,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完美女神,而是恶名昭彰的魔女……
    「我猜你一定是因为昨晚的交易才知道的吧?不会更早。你的眼睛藏不住事,今天一见到你我就明白你已经知道了。原本一直担心你会讨厌我,甚至离开我,但是你却只想保护我。小海,谢谢你。」
    泪珠终于滚落了。我用手帮她擦拭,然后紧紧抱她。
    「珮,你要原谅我一件事唷!」
    「甚么事?」
    「我昨晚跟踪你。也不是啦,算是……间接跟踪。」
    从发现芬达埋伏在蓝色大厦门口、跟踪芬达、到后来被陈焕民跟踪、陈焕民又被我爸跟踪,我一五一十将昨晚的经过说给她听。第一次看见姜珮的眼睛睁这么大。
    「ohmy!真没想到我后面居然跟踪这么多人,就算是电影剧情都太过离奇了!」
    她没生气,让我松了一口气。果然是适合把话摊开来讲的好天气。
    「是挺离奇的。那个陈秘书说我们像串烧,我倒觉得像金鱼大便。」
    「怎么连你爸都说进去了。呵!」
    「哈哈!」
    又哭又笑的两人,感情就这样愈加深了。
    这天我们去了木栅动物园,玩到傍晚又上猫空喝茶,夜里才回到家。
    进门前我特别交代门口的警卫要严加防范,绝不能让外人进入大楼。那个呆呆警卫还吹嘘自己学过空手道,甚么陆战队退伍,不用我囉嗦,一隻蚊子也飞不进来。他似乎忘了我第一次是怎么飞进来的。
    把话说开了心情固然很好,然而担心还是在所难免。姜珮说那些人是武装的讨债集团,在美国相当神通广大,不过台湾人生地不熟的,本事再大也毫无用武之地,不必怕他们。况且还有个神祕人物暗中保护她。
    我问她那人是谁,她说暂时不能告诉我,只说那人和她关係很深,二十年前曾经救过她妈妈一命,是她们家的恩人。可是万一身分曝光那人会有危险,所以不能说。
    姜珮果然是复杂的女人。在她那个世界里有犯罪事件、有变态的禽兽、有悬赏、追杀、逃亡、勒索,在她美丽的外表下藏着许多危险的秘密,甚至说她是个坏女人也不为过。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她爱我。
    正如对她而言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也是复杂难解的,但她也不需要理解那些,只要知道我爱她就等于理解我这人的全部了。
    或许姜珮在这世上的身分就是个魔女,但她仍是我一个人的女神,与世界唱反调这件事我并不陌生。
    「小海,你相信缘分吗?」
    「你说的是命中注定或者上天安排之类的意思?」
    「不,没有谁安排,也不是注定谁该如何。每个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该做的事。只是一旦做了抉择,会发生甚么影响就不是人能够控制了。那些影响一个接着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两人在一连串的影响下因此有了关联,这就是他们的缘分。」
    「听起来有点混沌理论吸引子的意味唷。那么,我们算有缘吧?」
    「有。不但有,我们的缘分还很深。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对你说,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等你知道那些事就明白我们的缘分有多深了。」
    「虽然不明白你说的缘分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爱情,我相信没有缘分的人是不可能相爱的。」
    「只是缘分有深有浅。曾经听某人说过,每个人的缘分都是限量的,用完就没了。」
    「那个『某人』我认识,也听他这么说过。」
    「嗯,他也是有缘人──很坏的缘分,真的很坏,坏得令人害怕。」
    「别想他了,想我。」
    「小海也是坏蛋噢!」
    「我?」
    「因为你现在想跟我做坏事……」
    「没错!」
    十月,接到黎家寄来的讣闻,是黎妈妈的公祭,地点就在黎家祠堂前的广场。
    那里原本是一片枯山水,此时全都铺了木板搭起一座灵堂,来了几百个客人。
    三个月没见到少白。葬礼上的他显得十分憔悴,黎爸更是苍老许多。一直到葬礼结束我都没机会找他说话。想到在他悲伤的这段日子里我却每天沉醉在恋爱中就觉得很对不起他,我的快乐愈多愈证明我的无情无义。
    我看见爸妈和黎爸握手致意。他们也见到我,但没多说甚么。
    葬礼结束后宾客们都移往大厅聚餐,按照习俗,丧家要准备素菜招待前来弔唁的亲友。我一个人留在灵堂回想着记忆中的黎妈妈。人不能阻挡死亡,唯一能做的只有儘可能将她留在记忆中。
    黎少白不吭不响地来到我背后,拍我一下。
    「跟我来。」
    我和他一前一后走过回廊,来到宅子后方的园林。
    这里有我小时候的回忆,看起来一草一木都没有更动过,和记忆中的景象点滴相符,走着走着彷彿时光也倒流了。
    少白忽然跳上池子里的一方石山,接着以几块露出池水的石墩为跳板,依序跳到对岸。这是我们小时候跳惯了的捷径。没等他招手我就跟着跳了过去。池子对岸就是那间蓝色琉璃瓦的平房。
    还记得以前黎爸禁止我们跑进这屋子,但我们总是喜欢偷溜进来,因为屋子里有太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第一次看见唐三彩和毒蛇标本不是在故宫和生物教室,而是在这里。
    少白坐在门边的太师椅上,身旁有一台古董唱片机。他甚么都没说,静静听着老旧唱片流出的音乐。我倚着门框,一起聆听少白对妈妈的思念──是披头四唱的《michelle》。
    michelle,mybelle.
    thesearewordsthatgotogetherwell,
    mymichelle.
    michelle,mybelle.
    sontdesmotsquivonttrèsbienensemble,
    trèsbienensemble.
    iloveyou,iloveyou,iloveyou.
    that'salliwanttosay.
    untilifindaway
    iwillsaytheonlywordsiknowthat
    you'llunderstand.
    音乐结束,少白小心翼翼将那张小尺寸的唱片收进封套,再装进绒布包的盒中。
    「这是当年我爸在纽约送她的唱片,说披头四替他说出心里的爱。妈妈一直珍藏着,连去疗养院都捨不得带出门,怕弄坏了。他如果爱她为甚么不自己说,何必让披头四帮他说呢?」
    他将盒子放进背包,看样子不想把唱片留给黎爸。
    「如今他想说也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好保持沉默。也许他找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聊天解愁,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追悼妈妈──这是一场只有我们两人参加的葬礼。
    隔着许多建筑依然听见从筵席传来的杂声,却显得遥远,有种隔世观物的超然。也许是园林的怀旧感渐渐殊化了空间和时间,也让葬礼的仪式与精神渐渐和谐起来。我企图在沉默中探求少白的心,却一无所得。
    沉默良久,少白忽然开口,面色凝重而认真。
    「你和姜珮,怎么样?」
    「在一起了。」
    「感情很好吧?」
    「还不错。」
    「你……爱她吗?我是指那种真心真意的爱。」
    「嗯。」
    有点纳闷他为甚么在这种时候问这个,他的表情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少白起身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一相框。
    照片里有许多人。中央坐着一个壮汉,怀里抱着小婴儿;壮汉旁边坐着一位美丽女子,依稀是黎妈妈年轻时的模样。后面站着许多男人,我立刻认出最右边靠墙的是我爸。
    「小海,在我妈的葬礼这天,无论我提出甚么请求你都会答应我,是吧?」
    「呃……大概吧。」
    「如果我说,请你把姜珮还给我,你会答应吗?」
    我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即使听到他要我抓一隻大象表演后空翻给他看,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
    「这算甚么?小白,她可不是甚么物件可以这样让来让去。」
    「三个月前我让给你的时候,你可没说她不是物件。」
    「可是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是吧?现在你爱上她了。」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让的问题,而是这样做到底有甚么意义?难不成过了三个月黎少白忽然发现自己也爱上姜珮了?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我正想发问,少白就举手阻止我。
    「只是『假设』罢了──假设我提出这项要求你会不会答应。既然实际上没有提出,你也就无需拒绝或接受了。」
    他的确有说「如果」两个字。然而他会这么说绝对不是无聊耍着我玩,尤其在这么沉重的日子,他必然有些想法。
    「小白,无论有甚么想法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之间没甚么不能说的。」
    「没甚么想法啦!就当作我太过悲伤,悲伤到神经不正常吧!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找你来是想好好跟你聊一聊,说些我妈的事给你听。前阵子我在美国听了不少故事,挺有意思的。」
    也许是开头被他扔出来的「假设性」问题惊吓一场,因此少白后来说的故事比较不那么令人吃惊了;一方面也是以前就隐约明白上一代他们年轻时的勾当,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听到爸爸以前竟然是那样的冷血杀手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不过,黎少白的故事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一时也无法想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故事忽然就跳到二十年后。他说───
    「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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