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钱买了票,我们几个走上渡轮的上层。基本上,不只观光客会搭乘渡轮,它也被附近的居民当成交通工具,所以连机车和单车都可以骑上来的,下面第一层就专门让骑机车跟单车的人使用。当然,有些观光客也会预先租好单车搭渡轮过去,但费用会比较贵,所以想租车的话,还是到目的地再说比较划算一点。
    「唷──阿舅你好专业。」听我讲了一串解释,杨屁股用手肘顶了顶我的手臂。
    这两个小鬼今天是怎样,舅字不离嘴边,故意要突显我比较老吗?
    「阿舅?」芷鳶对这称呼有些不解。
    「你不知道喔?他是我们的舅舅啊!虽然只差一、两岁。」杨屁股抢着回道。
    发出一声惊叹,芷鳶感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在我们两边来来回回。看来她一开始误会我们几个是朋友了。
    「对了,」望着杨屁股,芷鳶露出略带歉意的神情,「我还记得你,可是忘了你的名字。可以再告诉我一次吗?」
    不等杨屁股回答,我就接口道!「他喔?他叫杨屁股啦。」
    杨屁股马上用想杀人的眼神瞪我一眼。
    「所以是屁屁囉?很可爱啊。」芷鳶轻笑着,帮我跟杨屁股用闪电做眼神交流的场景拍了张照。
    屁、屁屁?我噗地大笑出声,还以为杨屁股会大喊着叫我闭嘴,结果他居然一脸幸福的表情,好像被芷鳶唤作屁屁是种享受。
    死小孩!就会在正妹面前卖乖!我不齿地哼了几声,连带巴了他的头一掌。
    踏上渡轮的第二层,我们走到铁栏杆边,咸咸的海风迎面扑来,还带着些许腥味和油的味道,对我来说不是很好闻,但芷鳶说,是她熟悉的味道,曾陪伴着她还懵懂无知的童年。说这句话的当下,她轻轻淡淡的口气令我胸口一窒,那个童年,彷彿已经成了非常非常遥远的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我叹了口气。
    「咦?」就在两个人的目光交错时,芷鳶忽然发出疑惑的声音。
    她踮起脚尖凑近我,很专注地盯着我瞧了好一阵子……正确来说应该是盯着我额前的瀏海。这或许是我第一次那么近望着她的脸,她眨着灵活的大眼睛,眼里透着好奇,又长又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巧可爱的梳子,有白净的肤色作底,颊上那一抹红成了最适当的点缀。面对她如此没有防备的表情跟动作,我的身体几乎是瞬间僵住,连可以趁机佔便宜的事都拋到九霄云外。
    而后她扬起嘴角,从侧背包中拿出镜子,反过来对着我,似乎在示意我看某些东西。我瞇起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记得刚刚芷鳶观察的是我的瀏海?
    「呃啊!」接着我惨叫了。我的瀏海上居然有根要命的白头发!早上没仔细看还没注意到。
    「学长平常的烦恼很多吗?」她问道,前进一步伸出手来,但我反射性地退了一步。
    「也没有,最近可能多一点吧。」毕竟很掛心她的事,偏偏那又不是我能独立解决的。
    芷鳶很体贴地没有过问。她留意到我方才退后的反应,笑了笑又打开镜子,「学长自己把它遮起来吧。」
    遮起来?所以,她原本是想替我把白头发遮掉?我摸着后脑杓傻笑。那举动想像起来应该会很像情侣吧!一面在心里暗自开心,我一面看着镜子将额前那根显眼的白头发藏到瀏海最底下。
    「哈,我本来想拔掉的。」我说。
    「拔白头发好像会破坏附近的头皮组织,所以会愈长愈多喔。」芷鳶将镜子收进包包里,「听说拔一根长三根,所以还是不要乱拔比较好。」
    我很讶异,「真的假的,我以前拔一堆了!」
    「假的。」她很快地回覆,然后呵呵呵地笑。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
    旁边飘来杨屁股煞风景的咳嗽声跟杨霓霓闷笑的声音,我这才了解自己被耍了。将芷鳶被风吹乱的头发揉得更乱,我勾起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出我的担心,所以她才有意让气氛变得轻松?
    为了想照顾她的那份心意,我想,我还得更成熟。
    拍了几张海景照,渡轮便在另一边的码头靠岸了。我们几个顺着人潮的推进走下渡轮,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哈!」杨屁股一马当先衝了出去,目标是卖着一串串红色糖葫芦的小摊贩。
    「贪吃的毛病还是没改。」我说。每次过年老妈带着我回娘家,一群人围炉时杨屁股总是吃最多的那一个。
    但我倒是没料到,芷鳶也在那之后走到摊贩的前面,仔细地挑起糖葫芦来。好吧!一路吃一路买一路玩似乎也不赖啦。我搔了搔脸。
    「没想到……她改变这么多。」杨霓霓跟我一样踏着慢条斯理的步伐。
    「当然啊。」我无奈地道:「遇上那种事,没有人会无动于衷吧,只是小鳶的反应算比较大的那一种。」
    跟杨霓霓通电话时,我也顺便将那些补习班谣言的真实性跟她说过了。
    「哈,称呼怎么跟之前不一样啦?」杨霓霓的感觉还真不是普通敏锐。
    「之前要这么叫的时候问过她了。」我佯装若无其事地回道。
    「虽然改变很多,但我觉得小鳶在某些方面,本质上应该是没有改变的。」
    「例如?」
    「嗯,率性被隐藏起来了,但还是很体贴的,你不认为吗?也还是很敏感很容易感伤的吧。」思考了半晌,杨霓霓回道。
    走到摊子前,芷鳶正和杨屁股讨论着要买哪种口味的糖葫芦好,脸上的笑容,跟站在溜滑梯上方的所拍那张照片很相似。
    「我以为她以前很男孩子气。」那是综合杨霓霓和紫红毛的说法而得的结论。
    「平常表现是啊!但私底下和我们这些朋友在一起时,她比我们都还像女孩子。」杨霓霓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从以前就是如此,她比任何人都还敏感,都还怕孤单。所以,既然决定喜欢她,就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没想到,杨霓霓还真的有当妈的潜能。我装模作样地乾咳几声。
    「嗯,这我知道。」明白地頷首,我朝向我们招手的芷鳶迈出步伐。
    走到她面前时,芷鳶将串了草莓和小番茄的糖葫芦递给我,也递了一串给杨霓霓。
    「屁屁说他请客。」她说。
    我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杨屁股,他就会在正妹面前装阔气隐藏本性,果然这世界已经道德沦丧了。
    「看什么看啊!老处男,我只有请你跟老姊啦,怕我下了泻药你就不要吃啊!」杨屁股对我质疑的目光比出了中指,接着用力地啃起他的糖葫芦。
    「嘖!吃完没拉肚子的话,明天我就早点起床吧,因为太阳可能会打西边出来。」语毕,对杨屁股的凌厉目光视若无睹,我张口咬下包裹着糖浆的草莓。
    微甜的香气和味道,沁着少许的酸,跟我现在的心境很相似。
    「喂,要去骑脚踏车吗?」目光瞄到不远处的脚踏车出租店,杨霓霓兴高采烈地提议。
    「很热耶!」杨屁股抬头望着炎热的太阳。
    「骑车吹风就不热啦。」芷鳶似乎持赞同的意见。
    一听芷鳶这么说,杨屁股马上好啊好啊好个没完,害我很后悔找他出来。
    「学长呢?」芷鳶偏过头来问我。
    死杨屁股,看吧看吧!芷鳶可是没忘记徵询我意见的,你这小鬼排队还要排很久!「就骑啊,多帅啊!」
    彷彿听到很耳熟的话,芷鳶轻笑出声。
    一行人走到出租店,交出一张学生证跟四百块,老闆叮嚀我们要在下午六点前还车后,便让我们随意挑车子。杨屁股跟杨霓霓很随性地将最外边的两台单车牵走,我也打算跟进将第三台牵给芷鳶,自己骑第四台时,却发现她的目光定在不远处的一辆单车上。
    它的车身和其他单车没什么两样,但在所有单车中,却是唯一一辆装着淡黄色篮子的。芷鳶对这顏色有着强烈的偏执,但或许那辆车卡在中间不容易牵,所以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老闆,可以帮我牵那辆车吗?黄色篮子那一辆。」但对我来说,开口没有那么难,至少很值得芷鳶高兴的表情。
    老闆轻轻松松就将芷鳶要的脚踏车扛出来,她红着脸对老闆和我说谢谢,并从老闆手里接过脚踏车把手。老闆还顺便给了我们一张脚踏车的观光地图,照着地图走,沿途可以玩很多个景点。
    一路上,我们两个两个并排,杨氏姊弟很刻意地将我和芷鳶拋在后面,领先好一大段距离。刚刚完全没有讲好目的地,他们两个该不会是想说骑到哪里就逛哪里吧?
    「学长。」骑在我右方,始终保持沉默的芷鳶突然开口叫我。
    「嗯?」我偏过头望了她一眼。
    芷鳶又像早上那样欲言又止了一阵子,我的馀光瞥见她苦恼的神情。
    「如果无法下决定,就再多想一下吧!没有人逼你啊。」我道。
    多给她一些时间思考要不要说,这是我的本意,结果那句话反倒成了催化剂,让芷鳶深吸一口气后把话说出来了。
    「听妈妈说,今天是爸爸回家的日子。」双眸直视着前方,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仿若事不关己。
    我猜,她是尽量想让自己平静地陈述这件事,却又冷漠得太不自然。听到那句话的当下我是很讶异的,因为那么掛念爸爸的芷鳶,竟没有留在家里见他,而是跟着我出门了。
    「我们家的事情,学长应该都知道了吧?」她又接着问道。
    「呃,大部分吧,听杨霓霓跟紫……那个学弟说的。」我还是不想直呼紫红毛的名字。顿了一下,我又补上一句:「不是他们多嘴啦,是我自己问的。」
    「没关係,谁说的或是谁问的,我现在都不是很介意了。」微笑着摇头,她脸上是完全谅解的神情。
    「所以?」我开了个头,等待她自己接下去。
    「所以学长想知道我今天没待在家的原因吗?」没想到她却将问题丢了回来。
    她的直接让我怔了半晌。不过的确,我想知道。
    「你愿意说的话。」然而前提还是,芷鳶要肯告诉我。
    一阵略强的风吹来,将芷鳶垂在两肩的头发带入半空中轻舞,她微低着头的模样像是在思考。脚踏车道上没什么人,但我还是转回头看着前方,若有什么状况时才能提醒芷鳶,以防心不在焉的她发生危险。
    「可能,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爸爸的话了。」她将脚踏车骑得更慢,速度大概只比步行时快一些些,「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或许今天回家也是骗人的吧?如果待在家里等他,但他迟迟没有回来……我想我会很失望。」
    「因为不想失望,所以乾脆让自己没有期待吗?」我问。
    又沉默了几秒,她没有正面给我回应,只是接着说道:「爸爸回到家,也只会板着脸跟妈妈吵架而已呀。上次回来,他看到我的成绩单有一科考差了,很生气地说他没跟妈妈离婚都是为了我,如果我不争气一点,就白费他的苦心了。但这……真的是对的吗?」
    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跟自尊;如果子女只是为了让父母亲感到光荣而努力,而不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那么,那份努力对自身而言只会显得可笑。我们不能只是依赖旁人的期待,要自己找出前进的理由。想到这,我忽然明白之前思考到芷鳶的信心来源是来自旁人的信任时,为何会感到不对劲了。
    因为,她一直在为了别人而活,为了别人争气,不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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