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引用了小倩那一句话,你就能发挥这么多?」唐家祥微见不满。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么?亲爱的,我认识你两次,两次呀。」我伸出两指朝他比了一比,又反过手掌,在他脸前晃,那是英国人咒骂的手势,他知道的。「你记得你在海边对着我回忆失去她多痛?分手以后,你一直在等待復合的可能,你一直想补回那个很痛的伤口的。现在人家给你机会,你他妈的又搞砸。」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只有我在恋爱关係里面呀?你能不能不要事事都以我为本位去想?」他的表情似是快要气结,「不是只有我做决定,不是我全权主导,不是我在做皇帝、选皇后,她也有她的原则的!我是,我是──」他噘了噘嘴,「我是被她甩,还甩了两次呀!」
    我立起手掌,在他心胸轻拍了一下,「cynthia干得好。你又再痛一次,这份惩罚很公平,现在你知道应该全心全意对待人家了。那你便再去追回她呀,你这个人死硬脾气,恐怕连她嫁给了别人你也追得回。我……我不要看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
    「你停两秒鐘行不行?我这次不是──」
    我不让他抢话,「你很年轻的时候和她分手,你记得多惨?我记得。你说你痛到吃不下、睡不着。你大概不知道这种症状叫甚么,我教你,这是爱她。你的理性认为她是好太太,感性也爱她,我看不出你有甚么正当藉口,只肯付出一半心思去復合?」
    唐家祥嘴角微扬,向月台空处拋出一个冷笑。我不知这有甚么好冷笑。这个貌似温谨的傢伙一旦冷笑起来,那副模样……真他妈的贱。
    「你笑甚么?」
    「我笑你全弄错了。」
    我们互相瞪视,一阵子没有说话。月台上的和风吹起他额前头发,我忽然发现,将近二年未见,这个人却从来没有陌生过。我曾那么决绝地出走,可是我们重新见面以来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一搭一唱地批评餐车菜色;第二件事,关起门来洩欲,彼此的快感地带甚至无须摸索;第三件事,吵架。
    彷彿我们从不曾分开。
    他说:「你知道她为甚么要我们结束关係冷静一下?因为她觉得我不够完整。不是没放心思在她身上,是我这个人缺掉一块了。」
    这也说的是。唐家祥要对一个人好,肯定面面俱到,因为他有设身处地的细腻心机。内心深处是内向人格的他,总是担心伤害人际那一条和平界线,即使对你再无心,周到起来亦能令你如沐春风。
    「那个缺口,是你走以后才有的。」他慢慢地道,「少了她,我曾经很痛;可是少了你,我连『我』都不是了。」他抬头回忆:「小倩说,如果frederick还是完整的frederick,那么或者她会重新產生恋爱的感觉,不是只看重唐家祥这个『好丈夫』的空殻。然而我那时根本就不是我。每次你不见了,每次我都缺掉一块。」
    有几名火车乘客从我们身边走过,嘻嘻哈哈地拿着合成照片的风景画卡。有些好事者,不免面露八卦欲地打量面色凝重的我们。谁叫我还穿着制服。不能怪他们,我坐飞机时也很低级,很喜欢偷听客人如何追求空姐。
    「我的里面,一定有甚么东西,跟着你一起离开了。」他说,「我一回想我们第一次相识的情况,便恍然大悟。这次我们只认识短短时间,可是我的意识早已一直有你在,是你令我变成这个人格的。」
    我觉得这说法很熟悉,有几秒失了神。一时没察知是他具体说出了我对他的感觉。
    「三年前,我在餐厅遇到现在的你,我们一起生活,又有更多的你加进去,很像……熬汤那样地熬,精华混杂,熬了一年,将我变成两年前的我。如果有人叫我把你的成分抽出去,我都不知怎样下手。」他停顿,别开眼光,才道:「我也不想下手,我想一直留着那些你……在我的性格和意识里面。
    「小倩听我交待了实话,便说,那你还不去把那些遗失的自己找回来?难道要等整个人都空了,要等阿文进入别人的生命和性情?你受得了么?」
    他瞧着车窗上我的倒影,专心致志地陈述,就是不转脸看真实的我。他皱紧眉头,脸上的血色有点淡。「一想到那种事会发生,我就受不了。所以我出发了。」
    我突然间想起一个逻辑问题。在这种时候我只能学他,专注在无谓的细节推理,「那,等你找到……等到你变得完整,你就是会令cynthia有恋爱感觉的人了。」
    唐家祥总算回头看我了,只不过那表情,怎地好像老师在看提出刁鑽问题的学生。我挺了挺胸,以示找碴到底。
    「她在美国公司做ac那时,交过同家公司的男朋友。她说她小时候不知道自己适合怎样的恋爱关係,听我说要开餐厅,便开开心心地和我一起做大梦。她说现在她成熟了,她可不要和男友或老公做同事,更不想在合伙人里找老公。我很冤枉地说,那你不是拐骗我吗?一边和我合伙,一边心里早就在扣我分数了,外在内在的分数都被你扣完了。这个狡猾的小女人笑着说,她准我入伙她的餐厅,是看在ariel一片厚意的份上。」
    我闭上眼,胸臆间吸入草原丰盈的清香。唯有在其中捕捉元气,我才能问出这句话:「那么,你想要我们怎样?你想令自己完整,想我们回去一起鬼混的日子,这样过下去,你和我的收场会是甚么?」
    *
    高纬度地带的春夏阳光斜斜映射在他眼睛,一剎那神采闪耀。他眼珠偶然反射的这点点亮光,正似三年前我在座位区陡然见到他的一幕,那时我记起来的有限,只觉他对我多了额外期待,不知那期待背后,是我俩歷史的厚度。
    在这人烟稀少的草原,我却似回到了喧嚣市区,置身那小小一块温馨又忙碌的烹调梦想地。
    唐家祥说:「你让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关于我煮菜的故事。唔,你知道我喜欢煮。可是,好像又少了点天分。」
    我松了口气,忍不住拍了一下手:「啊呀,谢谢你,你总算承认了。我打击你那么多次,你再不承认,我都以为我看走眼了。」看他表情受伤,我好心地补充:「好吧,你的中菜很不错,蛋糕更是上乘之作。不过,你的手艺有时灵、有时不灵,这实在……不算是称职的厨子呀。」
    他哀怨地白了我一眼,「可是你也知道,煮东西吃的时候,我是非常非常快乐的。和吃东西一样快乐,尤其是吃你煮的好东西。」
    我点了一下头。是的,这么内敛的人,只在厨房里奔放,一旦握住刀柄便是整个身心投注,洗一把菜也似轻抚情人脸庞;下调味料,则彷彿进行着拯救全人类的关键实验。至于我的作品投其所好时,他享用时的极度亢奋神态,像是吸了一公斤安非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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