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礼拜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
    我还是维持着悠间的生活步调,每天以一定的进度整理父亲的文件,跟出版社、馆长通信,联络工作上的进展,以及可能将要进行的规划。
    剩下的时间,就到老家后面的山林,或是附近的田间走长长的一段路。或是待在家里的厨房里、菜园帮母亲的忙。或者,去拜访一些朋友。每天花很长的时间做一件单纯的事,或者甚至甚么也不做,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平静的心情。
    这段日子里,我也常常想到阿振的事。
    那天之后,阿振和我没什么联络。我犹豫着,觉得这样也好,在还没能给予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之前,我想一个人好好把自己整理清楚。
    儘管日子平淡无波,但越是这样幸福恬静的日子,越是倏忽即逝。
    一天一天的,父亲的书架越来越空,书籍都被我分装在不同的箱子中,做上标记。哪些是父亲整理的研究资料、哪些是评论的文章、哪些是未完成的稿件,一一这样分类的标好。有些可能会交由出版社,出版成杂文集,或是纪念性质的作品。
    当书房已经被清空的差不多了,代表离别的日子也快到了。但其实,我的心中还没有个决定。
    某一天晚上,大概九点多,母亲已经入睡。自从搬了许多父亲的书,以及书房的家具到母亲房间后,母亲已不再半夜醒来,到父亲书房过夜,而能安稳的度过整晚。可能那些物事上头,所附着的类似父亲记忆之类的东西,抚慰了母亲悲伤脆弱的心吧。
    原本打算在明天把剩下的东西整理完的,但是今天的进度特别的顺利,眼看只剩下一些,就能正式的完成这份为时数个月的工作,于是我便决定在晚餐后,独自在书房奋斗,一股作气的把剩下的东西都处理完。
    书架空荡荡的,以往堆满了案头的书籍、文稿,也都已经被清空。在我的印象中,总是堆的乱七八糟的书本的,长方大型木质书桌,看起来分外的整齐而乾净。但少了那些乱中自有秩序的文具和书籍,不知道为甚么,看起来反而有种寂寥的感觉。
    整个房间,只剩下大型的家具。一些零碎的东西,都已经处理掉了。父亲生前使用的文具,有一些送到图书馆,当作收藏。整个房间虽然遵照母亲的意愿,尽量不做任何的更动,好保留一些父亲在此的回忆,但不知道为甚么,看起来显得无比陌生。
    我维持着盘腿坐在地板上的姿势,在房间的中央,环视整个房间。
    房间的角落里,已堆积了些许的灰尘。
    母亲一向勤于清扫家里环境,但却独独一直不愿整理书房,除了怕触景伤情,应该也有一部份的原因,是想留住父亲曾遗留在此的,往日时光的氛围和气味。
    很小的时候,书房对我来说像是禁地一样,是个充满了神秘与未知的事物,有着肃穆气氛,另我总是想避的远远的地方。儘管父母从未禁止我进入书房,仅仅交代我不要干扰我父亲的工作,但我却很自然而然的将书房视为禁地,不要说踏进去了,甚至不愿意走到书房附近。书房那种令我忌惮的感觉至今我仍难清晰的回忆起来。
    稍微大了一点之后,不再对书房有种莫名的恐惧,而我也已培养出对阅读的兴趣,我看书的速度一向很快,又有大把间置的空白时光,只能以大量的阅读来填充,因此常常闹书荒,需要不断补充各种各样的新的书籍。
    一开始我还会到图书馆去借,但可能是因为校方不太重视,在这方面资金投入的少,学校的图书馆,总是只有那几本旧书可借,新书可能要好几个月才补充一两本。
    后来我开始逛镇上的书局,那家火车站附近的书店,是本镇最大、其实也是唯一的书局,但即使如此,新书进货的时间也比其他地方慢得多,而且多是提供儿童学习的图书、绘本,不然就是考试用书、旅游书籍,我想看的文学小说、外国翻译很少,也找不到我有兴趣的冷门书籍,相当的不方便。
    所以后来,我便到父亲的书房寻找新书,父亲的书架上总是有个各式各样的书,也有大部头的厚重文学经典。我总是会告知父亲之后,到他的书架上选走几本书,只要看完之后放回去,父亲总是非常自由的任我随意选取自己想看的书,没有甚么限制。
    现在想想真的会觉得很神奇,父亲的书架永远都有不断补充的,彷彿看不完的书。每次我看完了一些书,拿回父亲的书架放时,总是会看到一些我感兴趣的新书。可能是最新出版的、我一直想看的作品,或者是我没看过的,很喜欢的作家的书。我永远不必担心闹书荒。
    但我却从未看过父亲的书。出于一种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不知道是尷尬,还是抵抗的叛逆心理,儘管父亲每出一本书,出版社总是会寄来最新装订的版本,一一陈列在某个特定的书架上,让父亲可以收藏。但唯独那个书架上的书,我从未翻阅。
    乡下的夜晚很安静。
    不同于都市,夜晚仍有许多人车来往,尤其是住在闹区或商店街,总是可以听到吵杂的人群声,即使到了半夜时分,也可能听到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不像现在,感觉空气彻底的安静下来,只有昆虫,在这样的夏末时分,仍努力不懈的发出微弱的鸣叫。
    很奇怪的,即使在那么安静的夜里,却完全不会因此而感到孤单或是寂寞。明明在都市的时候,偶尔熬夜、失眠,一个人度过漫长黑夜的时候,只要周遭一安静下来,就觉得四处的寂寞如影随形。周遭的空洞彷彿使声音被放大无数倍,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好清楚。
    这时候我都会打开电视。其实大部分时候,并不是真的有甚么想看的节目,而是需要让声音充斥在周围的环境。随手转台到综艺节目、谈话性节目,听着电视上的艺人东聊西扯哈哈大笑。或是根本连男女主角是谁都不认识的偶像剧。其实,都只是怕寂寞罢了。
    但不知道为甚么,在这里,这样的安静彷彿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像是被一种巨大而温暖的东西,轻柔的包裹住一般。让人觉得温暖,又安全。听着自己的动作,在房间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心里也变得平静踏实。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整理了。
    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走到摆满了父亲歷年出版作品的书架。只剩下这里没有整理了,把这里的东西也都收拾好,我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我拿着事先列印好的,出版社交给我的,父亲歷年出版作品的列表,打算一一按表核对。
    我试着把这些作品,依照出版的年份先后顺序摆放,其实不算是太麻烦的工作。
    整理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除了父亲的出版品之外,有一格书架,摆放着的是一排样式相仿,书皮是精装皮革,却没有书名、书背的厚厚本子。因为从来没有逛到这个书架前面,所以我过去并未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感到有些讶异,犹豫了一下之后,决定从中随意的抽出一本,翻看内容。我不禁感到有些紧张,一想到不知道会看到甚么样的内容,就让我感到踌躇。但既然都得由我确认之后,才能在进行接下来如何处置的讨论工作,这个风险还是只能由我承担,若里面是甚么不适合公开的东西,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也算是好事,我就可以视情况将它秘密保存起来。
    抱着这样的决心,我翻开其中一页。
    x年x月x日
    今天是来到xx镇的第一天,在搬家公司的协助下,半天就将大部分的家具都安顿好了。午餐之后,我一个人在这个房自四周绕了一圈,越看越觉得满意。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安身立命的地方。一想到能在这里尽情、自由的写作,不受任何打扰,享受天伦之乐,就让我觉得相当的幸福。
    对于舒舒来说,搬到这里应该也是好的。跟以前在都市的旧家比起来,乡下的空间更大,环境清幽,空气新鲜。也没有都市学校普遍有的升学压力。这样的童年是我过去最嚮往的,可惜未能如愿,今日有此机会,希望舒舒在这里,能够有个幸福的童年时光。
    居然是日记。
    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父亲有写纪录的习惯。而且还写得相当的认真,勤劳。除了偶尔可能因为较繁忙之外,几乎每天都有详实的日记记录。我找了一下,发现所能找到的最早的日记是约四十年前所写的,而一直到最近,整整四十年的日记就累积在这里。我怀疑连母亲可能都不知道父亲这个习惯,因为也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下去,偷看别人的日记似乎是相当不道德的行为。但毕竟父亲都已经去世了,而且日记也算是父亲所留下的重要的文件吧,用这样的藉口说服了自己之后,我还是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决定席地而坐,阅读起来。
    令我惊讶的是,我在里面出现的次数居然相当多。
    其次则是母亲,再来是一些少数的朋友。除此之外,就是父亲写作、工作上的一些纪录,或是生活上的所感所思,平常生活规律单调的父亲,也不常外出旅游,日记所记录的,就是这样一个简朴的生活。
    但是从中,却可以看出父亲对于这样的生活,对于这些存在于他的简单的世界中,少数的几个重心,是多么的珍视。
    那个重心就是我和母亲。
    一开始只是抱持着读读看的心情,到最后我已经全心全意的投入,沉迷于其中了,就像是阅读一部长篇的小说一样,只不过这本小说的内容是我父亲的人生。
    因为是没有打算,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所读到的关係吗?这样的文字有种诚实、恳切而朴实的感觉,能够毫不弯折委屈的,直直的打进人的心里去。
    从这些文字里,我彷彿再一次的认识了父亲。重新的认识那个,与我无比亲近却有感觉如此陌生的,我的父亲,这样的一个人,以及他的人生。
    越看越觉得,自己彷彿从没真正认识父亲这个人。
    有人说,要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方法,是透过他的作品。
    因为,文字是那样的一种回忆的技术,写作的人全身投入其中,在虚无中重新建构起他们记忆的王国。他们是那样活在回忆、以及虚幻事物中的一群人,文字是他们最诚实的,最完整的表达,甚至远多过于平日现实里的他们所能表现的。
    从父亲的文字中,我看见完全不一样的父亲。也同时,一丝一丝的勾勒出了我儿时的记忆。
    包括那些,我们家庭曾共同出游的时光,牵着父母的手,在海边踏浪,原来那才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或者是某天,母亲临时有事,由甫下班的父亲紧急救援,到幼儿园接我。当时的我苦苦等不到妈妈来接,眼看着天色渐暗,同学们都一个一个走光,忍不住急的眼角都涌出泪来。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因为突然的放松和终于到来的熟悉感,居然忍不住奔向父亲的怀抱,一把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之后,父亲和我牵着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角还有泪光,鼻涕一抽一抽的,但已经不再哭了,舔着父亲破例在晚餐前买给我的霜淇淋,觉得握着我的父亲的手好大好温暖,粗糙的手感跟母亲不一样,但让人不知不觉的放下心来。
    还有,我开始迷上看书之后,父亲特别注意我喜欢的作家,或者是依据我所挑书的口味,推测我可能会喜欢的书,定期採购放在书架上,让我可以自由取阅。父亲在他的日记里也详细的列出书单,并特别标註,一个人在十几岁时所看的书,对一个人的生命至关重要,他很高兴,他能为我挑选这些,将会影响我一生的书籍。
    我也无从知晓,在我到外地求学和上班之后,父亲定期的与他在城市的朋友们连络,请他们特别关照我的生活,而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读着父亲的日记,那些我所不知道到的,或是我早已遗忘、沉没在我深邃大脑底层的记忆,一一的浮现。父亲温暖的大手,把我举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所看到的世界。还有父亲抱我时,脸上感受到的,微微刺人的胡渣,总是让我忍不住想发笑。还有父亲曾温柔注视着年幼的我的眼神,在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安慰我,让我在庞大的安全感包覆下沉沉的坠入梦乡。这些记忆,就像乌黑云层后的皎洁月亮,在微风的吹拂下,逐渐显露。
    父亲过世后,第一次,我流下眼泪来,久久无法停止。感觉自己心底,有个存在了多年的,坚硬而巨大的东西,逐渐的融化、崩解。
    当那层坚硬的外壳崩解之后,便感觉到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的巨大的悲伤,从四面八方,将我吞噬其中。
    我把脸深深的埋进地板的毛毯之间,两手紧紧的摀住嘴巴,抑制从其中洩漏出来的呜咽声。
    然后,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般的,整个人趴在地上,像是子宫内的胎儿般蜷缩起自己,用尽全力的大哭出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我赤着脚踩在浅浅的海里,脚底下松软的白沙,被太阳照了一整天后,变的温热暖和。海水轻轻地以一定的规律涨退着,偶尔上前淹没过我的足踝,偶尔任由我的脚指头暴露在空气之下。
    夕阳一般的金黄阳光洒落在无垠的海面上,但又跟一般的落日不同,没有将周遭的景色染成红色,而是一种梦幻的淡金色,像是落日前最后一丝夕阳的馀暉。
    简直像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梦幻般的景色。
    啊,不过,这的确是梦吧。
    不然,海边是不会出现芦苇的。原本应该只在河岸两旁生长的芦苇,如今居然在远方海岸线蔓延成一片。芦苇白色的花絮迎着风,温柔的摇摆着,在金色的光芒照射下,也被染成了夕阳馀暉的顏色。
    明明是如此超现实的景色,却丝毫不会让人感觉突兀,反而觉得非常适合,我任由温暖的风不断的吹拂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被风吹着向后飞舞着,在金色的光芒中闪闪发亮。
    因为实在太温暖了,我忍不住朝更深的海走去。这时候的海,就像正午时分的海一样,被阳光晒的很温暖,让人有种想投入其中的衝动,被这样温暖的海包围着,应该就是被羊水包围的胎儿一般,安详而幸福吧。
    不过,果然是梦吧,我喃喃自语着。
    但是,既然是梦的话,应该甚么都可能发生才对。
    我感觉后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回过头一看,看见岸边有两个手牵着手的人影,他们个举起一隻手,朝我挥着,喊我的名字,另一隻手却紧紧的牵在一起,好像无论发生任何的事情,都无法让他们的手分开一样。
    那是我的父母。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好年轻,顶多,四十出头吧?他们脸上洋溢着温暖而幸福的笑容,不断地朝我挥着手。
    看着这样的景色,我的脸上也不自觉的绽放出笑容,我高高的举起手,也朝他们用力的挥了起来。
    看来,这是一个好梦呢。
    等等,如果这是一个好梦的话,那么,那个人应该也会……
    我焦急地四处张望着,想找寻某个熟悉的身影。一转头,在海的方向,那个我苦苦思念着的、无法忘记着的背影,就在那个地方,面对着阳光,周身的轮廓在金色的光芒照射下微微发亮。
    不知道为甚么,光是看着那个背影,就几乎要我流下泪来。那个背影,在我过去那么多年的日子,每个孤单寂寞的夜里,浓浓的寂寞就要将我淹没时,我也是像这样,紧咬着下唇,逞强的不愿发出声音。但只要看到那个背影,我所有费尽千辛万苦所架设好的武装,就会全部溃堤。
    如果这是梦的话,那么,我终于可以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吧。
    我喊着他的名字,迈开步伐,向他飞奔而去,不管脚下溅起一波波的水花。
    阿振回过头来,温柔的笑着,一样是那个我熟悉的,温柔的笑脸。他看着我跑到他的面前。我们的周遭充满了金黄色的光芒。
    他伸出一隻手,轻轻的碰了碰我的脸。
    然后我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我早已泪流满面。
    眼泪无法抑制的,顺着我的脸庞留下,湿透了我的枕头。我看着天花板,早晨的阳光温暖的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想起刚刚的金黄色的幸福梦境。
    我任凭自己陷入无声的哭泣之中,没有激动的哽咽和起伏,仅仅是安静的、平静的泪流不止。
    起床之后,我打了通电话给阿振。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就被接了起来,是阿振的声音。
    「是舒安吗?」
    「阿振,你明天傍晚有空吗?」
    「应该有吧,怎么了?」
    「我想去看海。」我平静的说。
    对话那头阿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甚么也没问,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句。
    「那,那我去接你。」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隔天傍晚,阿振开车来接我。
    我坐在阿振的白色汽车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向后飞驰。
    一开始经过的,是绵延的稻田,原本我刚来的时候,还是一片青绿色的农田,如今已参杂了些金黄的顏色,金黄的稻穗从青绿的叶子中间微微的探出头来。
    驶离小禎之后,逐渐开往更偏远的郊区,汽车沿着海岸旁的山壁前进,在青山和大海中间所夹着的狭小的道路上,向前飞驰着。
    我坐在副驾驶座,看着驾驶座上的阿振,阿振的手指微微用力的,抓紧着方向盘,指尖因微微用力而泛白,我不禁想,阿振的手指好修长啊。从这样的角度,这样的看着阿振的侧脸,认真地盯着眼前的道路,真的让我不禁感到好奇,怎么就这么看不腻呢,好像,就算看一辈子也看不腻一样。
    开着车,很快的就到了我们相识的海边。暑假已经过了,而且又不是假日,海边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没有假期时可以看见的,打闹推挤着玩水的年轻情侣,或是相约来海边烤肉玩耍的国高中生们。
    假期时分,会因应着游客的到来,而开张的海边小摊贩们自然也是歇业着。店面的铁门都已拉上,小摊车上的遮阳伞也收了起来,停在阴暗的角落里。
    沙滩上有几个空的宝特瓶,有的被半埋在沙子里,只露出半截的瓶身。有的躺在裸露的沙地上,海风一吹来,就会像风火轮一样,快速的在沙滩上翻滚着。
    除此之外,这真的个美丽的沙滩。儘管每逢周一,大量的游客人潮随着假期的结束,而离开这片海滩,沙滩上总留着人海退潮之后,遗留下来的眾多垃圾。但当地居民已经字组成了一个清洁队,每天定时清扫收拾海滩上的垃圾,才能维持如此美丽的海岸景观。
    平日的海边真的好空,长长的海岸线,遍布着绵延平坦的白色沙滩,除了我跟阿振之外,只有一对情侣,还有几个当地的学生,在远处散步看海。
    明明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和阿振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的海边烤肉。和弘哥、小青一起,距离那时候,那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弘哥现在在国外工作,总是居无定所,到处飞来飞去。小青和阿伟结婚好多年了,最近甚至还怀孕,要当妈妈了。我也已经年近三十,不是当初那个青春的少女。但为甚么,回忆起来却觉得歷歷在目,彷彿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反而是最近的事,感觉已经距离好遥远,远的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的久。
    但儘管如此,这里的山,还有青色的海,海岸边的白砂,却从未改变。始终站立于此。
    「怎么突然想来看海?」阿振问。
    海面上,夕阳正逐渐的落下。我真的特别喜欢这时候的大海,贪恋看着像个燃烧的火球似的太阳,落入海面的景观,将大海也染成一片火海。感觉在壮烈之中,又有种温暖的安心感,总会让我突然非常的想家。
    「我一直在想上次你问我的问题。」
    我说着,一边和阿振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去。我能感觉到,一旁的阿振正认真地听着。
    「从好久以前开始,我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儘管我也完全不明白理由。但那时候我总觉得,只要离开,在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就一定会找到答案吧。」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
    「甚么也没有找到,不管是我想要离开的理由,或是我总渴望着的甚么东西,我全都没有找到。但我一直没有办法放弃,却又始终没有勇气再往前一步。」
    就像弘哥曾邀我,到偏远的国外拍摄纪录片,做访谈,但我却拒绝了。用了很多现实的理由搪塞自己:生活不稳定、收入太微薄、体力不知道能不能支撑。
    所以,才会变成像现在一样,在同样的地方尷尬的卡着,不上不下。
    「然后,我爸爸过世了,我就回来了。回来了之后,发现,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这里。我想念这里的人,这里的土地,这里的田野,这里的山,还有这里的海,我好想念这里的一切。还有。」我抬头看阿振,第一次非常勇敢的,面对他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情。
    「我非常想你。」
    阿振默默的低着头看我,没有说话。有的时候,我觉得阿振真的好像山,像是故乡的山一样。
    「前几天,我在整理我爸的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他的日记。看了之后,觉得我对我爸多年来累积的,不满和怨懟一瞬间都消失了。整个人突然变得轻松好多。我才意识到,我始终无法放下的那些念头、那些执着,才是一直束缚着我的诅咒。」
    我停下脚步,阿振也跟着停了下来。
    「所以,我决定好好的放下我的执着。」
    我看着身边的阿振。沿着海岸的,白色的沙滩上,有我和阿振两人刚刚走过的脚印,一大一小,弯弯曲曲的,两对脚印靠的好近。
    「为了要放下,所以,我决定我要离开了。」我鼓起勇气看着阿振说,阿振也看着我,我看见海风从他的身后吹来,吹乱了他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的发丝中,夕阳的馀暉透了过来。
    「我决定要出国了。我要花一年,到各个国家旅游。也想试着写东西。试着认识更多的人,过过看各式各样不同的生活。」
    偌大的海滩上,我和阿振两人相似对立着。情侣和学生们,还在远远的地方玩闹着,嘻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海边的晚风呼啸的吹着,我却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世界上只剩下这片海滩,只剩下我和阿振两个人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投入阿振的怀抱,尽情的依赖他吧。就像我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一样。但这是因为这种想依赖的心情,让我决定要离开这里。我没办法这样的依赖着一个人,幸福的生活下去。
    可是,已经失去过一遍的东西,才会真的知道,在心底有多么的重视,并且当第二次的机会来临,就再也不会想放开他了。
    「然后,我会再回到这里。也许会就这样留下来,也许不会。现在的我,甚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还是得跟你说。」我深吸一口气。
    「阿振,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火烧一般红了起来,完全不敢看阿振的反应。说甚么喜欢啊,也太纯情了吧,又不是高中女生了,明明就是个要三十岁的女人了啊。明明就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数百次了,但真的听见自己说出来,却觉得远比想像中丢脸。
    「我不会要你等我,但是,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我转过头去,希望能因此掩饰我眼中害羞的神情,也希望在夕阳馀暉的偽装下,能让阿振不要看出,此刻我的已是满脸通红。
    「我很喜欢蓝色。如果下次,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能不能看见一栋漆成蓝屋子的民宿?」
    我用眼角馀光偷偷观察着阿振的反应,看见阿振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焦急难耐的表情。下一秒,阿振的手温柔的抱住我的头,将我的脸转向他。
    柔软的嘴唇压了上来。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虽然不是第一次接吻,我也有交过几个男朋友的经验,但没有一次的感觉比这个更像初吻,嘴唇只剩下温热柔软的触感,其他一切的感官却都放大了无数倍,可以感受到阿振呼吸的灼热气息,吹拂过我的脸颊和脖子,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全身像是发了高烧一般,彷彿被灼热的烈焰拂过,皮肤敏感而灼烫,脑浆像是沸腾一般,混乱无法思考。
    阿振也是。我们都像是第一次接吻一般,仅仅是单纯的嘴唇互相碰触,就到了忘了呼吸的程度。像是曾经那个过去的,无数个我们一起走过的夏天,还有错过的那些夏天,所有的热度,伴随着隐忍已久的青春的渴望,终于在此时抵达终点。
    我沉浸在环绕着我的温度里,感觉的到阿振的身体紧紧依偎着我。这个时候,我丢掉所有脑海中杂乱的念头,只想清楚的记得此刻的感受。
    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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