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来。郑宇星拉着行李箱走过空中廊道,扑面而来台湾独特的潮湿气息。
    离开到日本工作已经八年了,这八年来他从居酒屋服务生,一路辗转做到企业的分公司代表,大家觉得他无比幸运,却不知道他一边掛点滴一边做简报,直到疫情袭捲了他的家人,他在视讯画面里看见父母的遗照,那个瞬间,他失去了所有倔强。
    「反正都辞职了,这段时间就先来帮我吧。」把切块的牛排塞进嘴里,西装笔挺的男子笑容可掬。
    「唉,果然是鸿门宴。」摇了摇玻璃杯,红酒香气随及溢出,郑宇星无奈喝下一口。
    「好不容易熬到疫情结束,娱乐產业也要起飞啊,看在老同学一场,你就当我们国际联络的窗口,待遇从优。」
    王宇晨笑了笑,当年他俩因为名字相仿,在大学被取了个宇宙星晨的组合绰号,还说要不是风格太过迥异,全班就集资开公司让他们出道。
    不过如今一看,两人衣着打扮都透露出商场菁英的气质,比起舞台更适合在谈判桌上较劲。
    「你那公司是专办演唱会的吧?就是俗称的垃圾主办?」
    「说话怎么那么不客气,能当人的话谁想当垃圾。」把最后一块肉吃掉,王宇晨举手让服务生收盘。
    「我可以再不客气一点,你那小地方供不起我这尊大佛。」
    「当然是比不过你的百万年薪,就是来玩玩嘛,当个翻译也好啊。」
    「你怎么好意思让百万年薪做翻译?」郑宇星说完忍不住苦笑,眼前男子是标准富二代,偏偏这种游戏人间的态度,让他能毫无芥蒂寻找能用的棋子。
    「真的不来?我可是打算邀请韩国女团……,啊,你比较喜欢男团吧?那我找几个小鲜肉来。」
    「你可不要说送几个到我房间啊。」郑宇星瞇起眼睛。
    「不至于不至于,我们这是正派经营。」王宇晨挥了挥手,随后像想起什么道:「但是我堂哥的夜店……」
    「别闹了,我没那个心情。」
    郑宇星语气严肃,王宇晨自然也闭起嘴巴,他爱玩归爱玩,脸色还是会看的。不过只消停一会儿,很快又开口道:「我知道你还需要一些时间,但俗称工作是最好的疗伤药,你考虑考虑,我都是为了你好。」
    「谢谢。」郑宇星昂首喝光红酒,逕自站起身,「听你灌的鸡汤,让我想起前上司常跟我说,加班是为了走更长的路,真的很长,差点就进坟墓了。」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你不帮也没关係,我等下把夜店地址发你,报我的名字能打折。」
    「谁要啊神经病。」郑宇星苦笑,「今天谢啦,骂一骂你我心情好多了。」
    「好兄弟说什么谢,你等下出去不准偷刷卡啊,这顿说好我请。」王宇晨也站起身。
    「亲兄弟明算帐,还是aa吧。」转过身去,郑宇星举起黑卡说再见。
    说实话,回到台湾的郑宇星没有其他朋友,当年他万念俱灰的离开,为了断绝所有挽留,他一股脑将联系方式全都解除,直至三年前,他因缘际会发现过去的电子信箱还能登入,打开后除去满满广告信,其中居然有王宇晨每年发送的生日贺卡。
    虽然只是设定的罐头讯息,但这不曾间断的祝福,还是成为他重温友谊的契机,毕竟他们大学期间确实当过气味相投的伙伴。于是他碰运气的发出电子信件,而对方也奇蹟似的顺利看见,两人交换彼此近况后,就开始时不时的联络。
    他和王宇晨之间的感情很单纯,所以能够无拘无束的轻松往来。对比直至临终都不愿留下隻言片语,却让他成为眾多房地產唯一继承人的父母,郑宇星始终无法分辨,那究竟是残存下的亲情馀暉,抑或带有什么残忍的讽刺。
    此刻的他隻身靠在阳台,俯视底下万家灯火,却迟迟不肯点亮自家大厅。
    ※
    结果还是来了。郑宇星坐在会议室,觉得自己真是天生贱骨头,不过劳死不甘心。
    「没事没事,今天轻松点,就看看这几个提案,哪一个cp值比较高。」王宇晨说完便把一台笔记型电脑转过去。
    「不是说翻译吗?这跟你当初说的工作内容不一样啊。」嘴巴抱怨着,手指倒是灵活点开简报档。
    「唉,你平常都做几亿的案子,怎么能大材小用。」王宇晨理直气壮。
    「剥削的资本主义。」郑宇星眉头紧锁,认真瀏览眼前档案。
    虽然他早就习惯分析简报,但娱乐產业他十分生疏,报表上的数字也不敢照单全收,于是条列笔记下重点,表示有些东西他还需要调查。
    「你看看,年入百万的人做事就是不一样。」王宇晨双手捧心感慨。
    「所以我百万年薪的合约呢?」郑宇星指尖敲击桌面,发出咚咚闷响。
    「别急,我们兄弟一场,你还怕我跑路吗?」
    「这很难说,娱乐圈不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觉得你对这个產业有很多误会,来,让哥哥我一层一层洗刷乾净。」王宇晨说完话便伸手去剥郑宇星的西装外套。
    「神经病。」郑宇星笑着把对方手打掉,「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现在才想骗我来不及了。」
    「也对,毕竟你身边有个杨明川嘛。」
    杨明川。
    彷彿闪电在眼前乍现,白光叫人措手不及,郑宇星陷入剎那恍惚。但那也仅仅一瞬,当他回过神来,看见王宇晨正用双手摀住嘴巴。
    不错,至少知道自己挺白目。
    「怎么,怕我撕你嘴啊?」郑宇星唇角上扬,摸不透底下是什么情绪。
    「没有没有,就是不小心脱口而出,你也知道我没别的本事,记人名就是一流。」这点王宇晨倒是没说错,从小到大他只要把名字和脸配上,就几乎不会再忘记,天生就是交际应酬的人才。
    「无所谓,都是以前的事了,又不是佛地魔,连名字都不能说。」摊开双手耸耸肩,郑宇星无所谓说道。
    「你这样想最好,前男友那东西,就不是个东西。」王宇晨点头附和,一脸感同身受。
    「讲得好像你有前男友一样。」
    「唉,我是别人的前男友啊,我就觉得我不是个东西。」
    「真是神经病。」郑宇星哼笑,并不讨厌这种自嘲的笑话。
    「哎呀,忘了说正事,周末有个摇滚音乐节,你要不要去参观参观。」
    「你家承办的?」
    「没,这次只是协办,先看状况如何,有机会也想试试这块。毕竟台湾的独立音乐也有自己的市场,多方涉猎总是好的。」
    「总算有点老闆的样子了。」郑宇星低头轻笑,「好啊,我也很久没听团了,去看看也好。」
    「你在日本还不听团?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娱乐啊?」
    「说对了,真没有。」
    「哎呀年轻人不要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青春都这样被浪费。」王宇晨摇头叹息,要是他在日本,可是有大把新鲜想去体验。
    「是谁上次还跟我说工作是最好的疗伤药。」
    「拜託,你都去了八年,总不是这八年都在疗伤。」
    确实没有,只是把伤口放着烂。郑宇星在心底嘀咕,嘴巴倒是说:「反正现在有空,是时候回顾一下青春。」
    「就是就是,我等下让人拿工作证给你,音乐节嘛,到处走走逛逛别客气。」王宇晨用力比了个讚。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到底让我来你这做什么?」说是要工作,内容又跳来跳去,连薪水小偷都称不上,简直就是廖添丁。
    「就说来玩嘛,透透气也好,自己待在家多无聊。」富二代的想法就是这样朴实无华。
    「行吧,那我之后把刚才的资料查一查,整理完的分析再传给你。」社畜的想法也是这样毫无长进。
    「没问题,你办事我放心。」
    到底是哪来的自信?郑宇星叹一口气,觉得多半是友人善意的敷衍。
    ※
    睡前窗外仍在飘雨,郑宇星有些担心,毕竟他目前没有足够热情,无法穿着雨衣和一群年轻人狂欢。不过隔日一早阳光普照,倒是给了他不错的心情。
    踩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这次音乐节标榜破土重生,选了个相对清新的场地,郑宇星看着服务台旁的大型节目单,发现没有任何熟悉的名字,但舞台前早就站满难掩兴奋的观眾,看来这几年自己确实冲离潮流很远。
    掛着工作证移动是很方便,但夹在一群真正在工作的人中间,又显得格外尷尬。郑宇星在后台帐篷逛了一圈,觉得还是去看表演比较实在,于是他转身准备离开,迎面而来是刚进帐篷的乐团,郑宇星先侧身让揹着吉他的乐手通过,甫一抬头,便和一双眼睛四目交接。
    杨明川。
    这三个字不消思考就佔据整颗脑袋,剧烈膨胀几乎叫人生疼。
    而对方那双桃花眼也装满惊讶,彷彿用力一摇就能掉落满地枯黄。
    「……宇星?」
    先开口的是杨明川,这让郑宇星有些庆幸,如果连名字都被忘记,那他的人生真是一败涂地。
    「嗨,好久不见。」郑宇星曾经设想过重逢那一天他会说什么,但已经是太久前的记忆,现在他脱口而出的,不过是这些年在职场上打磨出的客套本能。
    「很久了……,你变了好多,我差点以为认错人了。」杨明川苦笑,彷彿真能从舌尖尝到苦涩。
    我当然变了。郑宇星心想。他在大学还是戴着眼镜垂着瀏海的乖乖牌,到了日本这个讲究外貌礼仪的国度,自然就脱下眼镜梳起瀏海,连穿的西装都比周遭人时尚合身。
    反观杨明川只是从棕发恢復成黑发,依旧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驼峰鼻,虽然少了点年轻的胶原蛋白,却平添不少成熟的男人味,无论从哪一点看来,都仍具备一定的吸引力。
    但郑宇星能摸着良心说,当年他喜欢上这个人,并不全然是因为这副皮囊。
    「这么多年总是要有点改变。」郑宇星轻笑,「那你呢,在搞乐团?」
    「嗯,我是键盘,顺便写一些歌。」
    「顺便?」郑宇星皱起眉头,口吻充满怀疑。
    「发生了很多事,我……」
    「我现在要去工作了,祝你演出顺利。」不打算听长篇大论,郑宇星高举胸前悬掛的工作证,点个头便逕自转身。
    「我的团叫《赤道仪》,希望你能听一下我的歌。」
    最后的声音被垂下的帆布掩盖,郑宇星大步迈前。他不回头,没有理由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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