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还这么多人,是怎样,大家都生病吗……」
    我一面嘟嚷,一面拉紧外套,顺手调整覆盖住半张脸的口罩。冬天感冒的人多,家医科的候诊室人山人海,即使大清早来也只能掛到三十几号。艾理善昨天说他是因为有事才来医院,似乎是真的,因为他把我包得密不透风安顿在候诊室的角落里,留下一句「不要忘记告诉医师说你今天早上是三十七点八!」之后,就跑不见了。
    我觉得他在体温这种事上面太过大惊小怪,毕竟一进诊间第一件事就是量体温。医生问完之后把我骂了一顿则是另一回事。
    『看完了吗?』
    『看完了,剩下领药。』
    『我在外科这边。』
    『好。』
    眼睛读着line讯息,脚很自然地朝着外科门诊的方向走,都快要抵达目的地了脑袋才產生反应:
    外科?
    艾理善去外科做什么?
    答案很快就来了,我才走到外科掛号处外面的走廊,就看到艾理善跟一位中年男人站在一块,那男人还拄着拐杖,一隻脚包得厚厚的。
    「小陵!」
    艾理善在朝我挥手,那中年男人则带着礼貌性的好奇表情盯着我看。他比艾理善矮一点,差几公分而已,头发也是剪得很短,但比艾理善多了几丝花白;脸也是方形的,皮肤比艾理善还要黑,眼角掛着几条皱纹。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同一个人,中间只有三十年的差距。
    「伯父您好。」
    艾理善的父亲咧开嘴对我笑:「你就是魏希陵吗?我常常听阿善提起你。」
    「咦……」
    这可能吗?
    当初我们决定一起住的时候,艾理善利用我气喘的毛病加上房租,两个理由,只花了五分鐘就搞定了我的父母,但他对他自己的爸妈应该不会这样说吧?难道要实话实说,说他跟一个男人同居吗?
    我还在歪着头苦思,伯父自己接下去说:「他说他有个很聪明的室友,不仅会做饭还会做肥皂。我这儿子什么都不会,平常给你添麻烦了。」
    ……室友。艾理善选的是安全的说法。这还差不多。
    「没有啦,是艾理善夸大了。实际上他照顾我才多。」
    「真的吗?」
    在伯父的取笑之下,艾理善脸红了。我难得看他这么窘,要是他这副样子给马卉婷看到,恐怕会被取笑整整一个星期。为了他男人的面子着想,我採取了最妥当的行动──把话题转开。
    「您今天是来……看病的吗?」
    「对,之前我出了个小车祸,搞出骨折。你看,现在还打着石膏呢。」伯父一面说一面伸出腿给我看:「本来我是在家附近的医院看的,阿善跟我老婆都说粉碎性骨折小地方看不好,叫我转到大一点的地方来。」
    「那么,您今天看过之后有觉得比较好吗?」
    「医生好像有比较厉害!」
    「那就好了,自己觉得有效是最重要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很有经验!」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拿来说嘴的事情,但之前有一阵子我很常进出医院。现在是因为阿善盯着我,有比较好些。」
    「哦?看来我家这个蠢小子还有点功用?」
    「老爸!你讲功用是什么意思!」艾理善大声抗议:「你儿子我可没那么没用!」
    「是吗?我怎么没看你带女生回来给我见识见识?」
    伯父这话一出,我决定还是识相一点,闭上嘴巴。
    突然想起艾理善回家去帮忙的那个星期,我们只通过两次电话,其中一次还听到他的爷爷在电话那头取笑他说「又换一个女朋友?」,可见他的家人应该晓得他的「丰功伟业」,然而伯父这句话告诉了我一件事:艾理善以前虽然常交女朋友,但没有带回去家里面见过父母亲。
    「干嘛老是催我带人回去给你打分数?」
    「我想知道我儿子的眼光如何啊!有没有我那么好啊!」
    「噗!」
    对不起,实在忍不住笑。伯父看了我一眼就转向艾理善,得意洋洋地说「你看你朋友也同意我的意见!」,然而艾理善放在我身上的视线,我读得出里面有别的意思。
    ──我觉得我的眼光不比我爸差。
    当然他实际开口时,说出来的是别的话:「喔,好啦好啦,老爸你可以不要再轰炸我们了行吗,专给小陵看笑话,他会以为我不敢带人给你看!」
    「意思是有人可以给我看囉?」
    「有喔!」
    这傢伙!
    我本以为事情不会再更棘手了,谁料到我们沿着走廊慢慢走向停车场时,趁着艾理善先去牵车,把我跟伯父拋在后头,一个问题突然朝我飞过来:「阿善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因为内容实在太过敏感,乍听之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只好想办法用一声「呃……」蒙混过去。
    「你跟他住一起,应该有听他讲过吧?」
    答这个问题真是有够尷尬。
    「算是……有吧?」
    「人不错吗?」
    越来越难了!
    「这个我不太会判断……」
    假如伯父再追问下去我就连蒙混也蒙混不过去了,还好在这个节骨眼上,伯父停止了问题攻势。
    「抱歉,抱歉,我不应该问这么多的。」
    「是不会……」
    「你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现在年轻人大多不想结婚,可是我是个老傢伙,总希望有人能照顾儿子,偏偏他一直换女朋友,看不出有谁能让他定下来,实在叫我头痛得很。」
    这回我是真的犹豫了。
    长辈这种叨念很常见,逢年过节我至少会遇上两个叔或是姑等级的人抓着我叨念「女朋友呢?在哪里?这么大了不能没对象,要不要帮你介绍?」,在一般状况下,听起来只会觉得烦;然而现在站在艾理善父亲的旁边,我却深刻体认到,我是在跟一个满心只顾自己独子的父亲说话。
    ──如果让这个父亲知道,他唯一的儿子交往的对象是个男人的话,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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