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律闭上眼,过了几秒后睁开。易渺依旧在眼前,仰着头眼睛通红地看着他,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仇人。
    这并不是场梦。
    「对。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比夜晚还低沉,好陌生,好遥远,最后声线降到冰点,「逢场作戏的人我见多了,这么入戏的,你是第一个。」
    喷水池的声音渐渐放大,淹没了所有情侣们的甜言蜜语,把春末的暖空气也一併淹没一乾二净。
    明明就快要夏天了,衣料都穿得不多,此时此刻,一阵风吹,徐易渺觉得冷透了。
    她眼神变得漆黑,转身离去,脚步不疾不徐,假装不屑一顾,假装不在乎,控制着脸上的神情。
    这是她唯一剩下的自尊。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脚颤抖地像是在冬天时分的户外冻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微微弯曲,就颤抖地更严重。
    存律背对着喷水池,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成为一个小点,在某个路口消失。
    他望着望着,竟然笑了一下。只要任何人随意一看,就能轻易看穿他的苦涩,还有他的言不由衷。
    存律站在原地好久好久,经过的人都换了好几批。最后连池子边的情侣也一对一对的走光了,喷水池终于不再喷水,只剩下池底的彩灯没有熄。
    又过了一阵子,附近店家的铁捲门也哗啦啦一间一间的拉下。
    夜,终于深了。
    何存律依旧站着,像是给了钱才会动的街头艺人。
    他听见附近的大楼里,传来孩子的哭声,还有母亲安抚的温柔嗓音。存律突然想起了妈妈。
    他终究开始往回走,直直一条路却像条山径,崎嶇巔跛。月光下,他修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自古以来,诗人总喜欢以月入诗,抒发自己白天里没有的悵然,好像夜晚就是他们的地盘,因为到了白天,就必须面对那些让人沮丧的现实。
    原来夜这么长,是有它的道理的。
    当易渺拐进一个路口,手马上反射性地扶着墙,上头的水泥很冰,刚好适合现在的氛围。
    回家以后,徐顾看到易渺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在看着易渺走上楼时,提醒她:「早点洗澡睡觉,不要感冒了。」
    易渺突然很想搬离这个家。
    她不想每次看见爸爸的时候,就想起何存律。
    还没走进自己的房间,易渺瞪着房门看了一阵子,最后转向隔壁的房间,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徐易时坐在他那台apple电脑前面,用photoshop修着明天要交给客户的照片。闻声转头,只见自己的妹妹坐在他的床上,一声不吭,脸色苍白。
    「七月半到了?你这样是想吓死人?」徐易时顿了顿,「而且,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在晚上进男生的房间吗?」
    易渺没回应,呿了一声,然后侧身倒在床上,盯着徐易时,小声喃喃:「哥,你床真软。」
    「你还没洗澡不要躺我的床。」他冷冷地说,转头继续重新刷色调。
    他嘴上这样说,但是也没有真的起来赶她起床。专心做事好一阵子,以为易渺已经回房了,但一转头看到她还躺在床上,而且还睡着了。
    徐易时轻叹口气,拉起被子帮她盖上。易渺翻了个身,脸上掛着两条乾掉的泪痕,脸上的妆也没卸,整个人惨不忍睹。
    他知道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受的事,才会跑来他的房间。
    从小到大,易渺总是会在被同学欺负或是被老师骂了以后,跑到哥哥的房间里。她不会吵不会闹,只是跟他一起待着,什么话也不说,易时也从来不会过问太多。
    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熟睡的脸孔,易时有些心疼。
    他知道易渺在念书的时候就常常受到同儕的压力,同学们嫉妒老师或是师长总是对她特别好,只因为她是市长的女儿。
    这样像个阳光开朗的女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找到了一个她很喜欢的工作以后,却又因为爸爸过去犯下的错误而又要承担与她无关的事情与后果,但她居然一声抱怨也没有,让人更捨不得。
    她从小就有把人搞得心疼又心酸的本事,越长越大,功力竟然越来越高深。
    隔天清晨,易渺被飞来窗边的班鳩叫醒,咕咕咕的啼着,声音很温柔,慵懒地唤着,伴随阳光从玻璃窗外流撒进房内,照着易渺的侧脸,温暖不刺眼。
    她发现徐易时睡在床下,只垫了一个枕头,身上一件被子都没有。房间空调开的有点低,他整个人蜷曲起来,额头对膝盖,还在呼呼大睡。
    易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把床上所有被子还有她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盖了好几层,然后躡手躡脚的走出房间,回房间洗了澡。
    等到易渺出门上班不久,徐易时突然从地板上坐起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
    徐易渺才刚到公司就看见财务部里面人多的水泄不通,让她连到位置上放包包的路上都挤满了人。她仔细一看,这些人都是财务部里面的员工,还有一些公司的管理高层。一个个衣冠楚楚,围在何存律的办公室前面,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易渺放下包包,好奇地问隔壁正在做事的立婷:「发生什么事?」
    立婷蹙着眉头正看着电脑萤幕,然后懊恼地洩了口气,「今天上面的人来财务部,说是有两千万从国外来的资金不见了。」
    「不见了?」
    许立婷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不见,我刚才又看了一次今年和这个月的资金预算表,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快来一起帮忙看一下,我发邮件给你了。」
    易渺打开电脑,盯着开机画面,忽然想起什么,又侧头问立婷:「副总还没来?」
    立婷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知道他在哪。这些人都是来找他追究这件事情的。」立婷下巴朝着还在说话的那群高层们点了点。
    财务部的郭姊还有陆振宇正在他们之间周旋,随后一行人走进了何存律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继续说着话。
    易渺觉得不对劲,拿起了电话,看着何存律三个字,犹豫了好久。
    最后按了下去,响了好几声之后转接语音信箱。撞了一次胆就敢撞第二次,谁知道竟然还是打不通。易渺以为他是故意不接她电话,又转身问:「立婷,刚才有人打给副总过了吗?」
    立婷嗯了一声,「刚开始陆振宇有试着联络他,到后来郭姊跟陈晓都打了,全没人接。昨天吃饭还看他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失踪了?」
    「......」
    办公室门打开,陆振宇走出来,喊了下:「易渺,进来一下。」
    易渺走进去前被陆振宇拉住,两人站在门口,他低头用很沉的声音对她说:「昨天你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她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你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在家吗?」易渺反问。
    「不知道,电话没接,刚才有同事去他家按电铃,也没有人出来开门。」
    两个人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盯着易渺看。
    各自介绍了下,易渺才知道今天来的人都是董事会的人,甚至还有股东。
    「听说你昨晚跟何副总待在一起?」其中一个理事问。
    「嗯。我们同事一起吃晚饭之后,他们都先离开了,剩下我们两个,散散步以后也回去了。」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有点像是天外奇蹟的老爷爷,挺和蔼的,「那你联络的上他吗?」
    易渺摇摇头。
    「我懂了,谢谢你。」
    易渺本来要出去,却听见他们开始讨论起何存律会不会把所有钱捲走,并打算人间蒸发。
    虽然平常她在上司面前不曾如此无礼,但易渺却克制不住自己想替他辩驳的心情:「他不会的!」
    陆振宇看着她那对炯然发亮的双眼,没有说话。易渺继续说:「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所有在办公室的人都看向她,郭姊也看傻了一阵子,然后才反应过来接了下去,「是啊,何副总来的这短短几个月,大家都可以看得出来他很有能力,而且人格是不会有问题的,对属下也很好,不曾因为犯错而责备我们,这么有底气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营运长指着桌上一沓白纸,「那这个怎么解释?」
    「今天财报预算上面,资金调度融资活动计画这一项,数目少的可怜,新增的短期投资比去年和前年少了一千多万,偿还借款的钱也比起去年同期少了两百万。消失的那两千万,应该不会是自己不见的吧?」
    易渺拿起桌上的资料,一行一行仔细看了一下,陆振宇拉拉她。
    「这笔帐是谁做的?」某个理事问。
    最后易渺放下资料,吸口气,大方承认:「是我做的。」
    陆振宇终于出了点力气把她拉了过来,在她耳边警告:「你别再说了。」
    为什么?该承担一切的人不是何存律。应该要是她。
    应该要是她。
    在理事再度开口以前,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何存律脸色很苍白,身上的衣服换一套深蓝色的衬衫,熨的很平整。
    他环顾了半晌所有在沙发上的人之后,渐渐掌握气氛。最后用尽力气似的莞尔一笑:
    「对不起,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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