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村走在后头,仍然有所戒备,即便流浪汉刚才很明确说了自己没杀人,但雄村就是觉得不对劲。他一定有所隐瞒,这个想法挥之不去,姑且跟着他走,看看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流浪汉稍早在竹林的空地,已经答应将所有事情跟雄村讲,但他要求雄村必须发誓,不能将事情说给别人听,否则他自己就死定了,他只是想活下去,只想守在这里,卑微地活下去。
    雄村很快答应他,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油灯处。
    两人围着油灯,席地而坐,流浪汉踌躇一会后,便率先开口:「你一直问我是谁,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不!应该这么说…我根本就没有名字,我连我是哪里人,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是个孤儿」
    流浪汉打算花不少时间说明,于是开始准备一些茶具。
    「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副是我身上最乾净的杯子了。」
    雄村接过杯子,他仔细一看,杯子内只沾上一些土灰,只需要稍微擦一下,应该就能使用。流浪汉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市售茶饮,帮两人倒茶。
    「我,还有几位朋友,从有印象以来,一直都住在孤儿院,等候有爱心家庭来领养。在我的印象中,多数人看到我,都不会想领养我。社福人员甚至主动将我介绍给有意愿领养的养护家庭,但始终没人点头答应让我加入。我就是个被遗弃的人,先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后来连世界都不想要我了,那时候我很生气,我越生气,脾气越糟,就越没人想靠近我,到最后,我已经放弃了,我再也不想出现在开放领养的房间内,直到有一天」
    流浪汉将茶饮倒在雄村的杯子里,接着再替自己倒一些,喝了一口后接着说。
    「社福人员将我带到会客室内,他们高兴地说,有人想要领养我。我一开始还不敢相信,以为他们在整我,我一个人呆在会客室内,胡思乱想,还一度认为社福人员要把我送到荒郊野外,我甚至考虑破窗逃跑。我一直望着房门,等待越久,心跳就越快。最后,那扇门终于打开了,几名老人走了进来,他们一直盯着我看,还请了一名奇装异服的傢伙,对我毛手毛脚,问东问西,最后他们同意领养我」
    流浪汉又替自己倒了一些茶,喝完后接着继续说。
    「我后来才知道,那几个老人就是这座小镇的大地主,他们全都姓叶,住在叶厝一处很宽广的老房子。他们将我带到放满祖先牌位的厅房,在那边不只我一个小孩,还有其馀四名。我们总共四男一女,我的年纪最大。我们在当场跪拜叶氏祖先,入籍叶家,接着又是同一名奇装异服的傢伙,拿着黄色的符纸,替我们取名,从此,我变成有名有姓的人,叶达忠。我当场多了三个弟弟,他们分别取名为顺方、川浩和秀里,秀里年纪最轻,当时只有5岁,我的妹妹取名为尤熙,年纪排行老四,当时只有8岁」
    雄村看着叶达忠的神情,在唸出人名的时候有了细微的变化,特别是提到他的妹妹,尤熙的时候,达忠的似乎变得哀伤。
    「我们五人,在老房子里生活了快2年多,我们兄妹几人,感情很好,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是孤儿的关係,还是很怕我们又会分开似的,我们很少吵架,很珍惜对方。特别是我的妹妹,我们三个哥哥都很保护她,疼爱的程度比秀里还多。但说起这2年多的时间,我们像是被关在监狱一样,只能在老房子的围墙范围内活动,幸亏那范围还算宽广,否则大家一定会闷坏。每次想出门,大人们总会警告我们,出去就回不来了。因此我们都不敢踏出家门,直到有一天」
    达忠在地上舖了几层报纸,调整舒服的角度坐着,一边靠着竹林枝条,开始闭上眼睛说自己的故事。
    「我很清楚记得那一天,天色很奇怪,还不到傍晚,整个天空就呈现一片橘红色,有点美丽,又有点令人感到不舒服,秀里说得很直接,他说那个天色,看起来就像老天爷正在流血,染红了天空。来接我们的人,不是平常常见到的几名老人,而是稍微年轻一点的长辈,他们一行人,什么话都没说,就直接带领我们走出老房子。我还记得当时,我因为听到哭声,回头探望,发现老房的总管阿婆和几位僕人,好像在哭」
    雄村一直蹲着,突然感觉脚很麻,于是跟达忠拿了几张报纸,也跟着铺在地上,舒服地坐着听。
    「我们被送进一辆很狭长、很豪华的黑色轿车内,一路上都有一名大人护送,车子穿梭在镇上,经过很多漂亮的商店,那些招牌灯,一一在天色变暗后,逐渐亮起,非常迷人,这让尤熙非常兴奋,我也很雀跃,那一刻彷彿我人生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刻。我当下跟尤熙保证,改天一定会带她到那些商店,好好逛一遍。车子坐起来很舒服,我们兄妹几人,很快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后,我们已经被带到一处竹林里。大人们将我们带往竹林深处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冷,直到我们来到了一处空地。在那边,我看见很多人在挖洞,在空地中央挖洞」
    达忠越说越惊慌。
    「几位大人叫我们站到地洞旁,接着又是那位奇装异服的人出现了,他走到挖好的地洞,朝底部一望,然后就点头,接着要眾人退开,退的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出现在空地范围。奇装异服的人开始沿着空地外围走,一边喷洒出某些粉状物,嘴里念念有词,接着走向我们,并且要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一个护身符,并且警告我们,护身符绝对不能离身,否则一定会死。他的话吓到了秀里和尤熙,他们俩人不停的哭,我只好帮他们将护身符塞进口袋。接着没多久,那个怪人就开始跳舞,还念着听不懂的话,那舞蹈跳得很难看,没多久,怪人就朝着挖好的地洞,喷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白色粉末,接着就逃跑了」
    达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满脸都冒出汗珠。
    「他逃走后,地洞开始冒出白烟,白烟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气味很难闻,所以我想将弟妹们带离空地,但是当我们靠近竹林时,就会有人拿着长棍挥舞,不让我们靠近。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围在一起。当白雾几乎垄罩在空地时,我们开始听见很恐怖的声响,那声音像是夹杂着数百人的声音一般,嘶吼着”叛徒”两个字,不断的重复,而且越来越大声。秀里和尤熙很害怕,不停的哭,顺方和川浩不论怎么安慰都没用,最后我要大家将护身符拿出来,大家一起手牵手,默念祈祷。但是尤熙却说她的护身符不见了,我猜想应该是在空地走动的时候,掉了出来。于是我将自己的护身符给了尤熙,要她对着护身符祷告」
    达忠伸出双手抱着脑袋,低着头,全身颤抖不已。
    「白雾逐渐消散,但恐怖的嘶吼声却近在眼前,我知道那玩意就在地洞那处,但我不敢看,我们所有人都不敢看,我们多希望今天是场噩梦,只要赶快醒来,又是明亮的清晨。但老天爷就是不愿善待我们,祂让最糟糕的东西降临在这处空地。我听到地洞里开始爬出东西,并且对着我们靠近,我叫大家闭上眼睛,诚心祈祷。秀里的哭声很快就停止了,我知道事情不对劲,但我不敢睁开眼睛,我好害怕,我是胆小鬼」
    雄村看见达忠紧闭的双眼,不停流出眼泪。他的语调开始哽咽,浑身都在发抖,彷彿自己从没离开过当时那情境。
    「秀里、秀里…我喊着,但秀里没回应,接着我闻到铁锈味,很难闻的铁銹味,然后有东西喷到我的身上、脸上,我的嘴里…秀里…顺方,你们不要吓我,你们为什么不出声了,川浩你在哪里?你不要丢下我,川浩,呜…呜…你们不要离开我…呜!尤熙,尤熙啊…尤熙…呜,尤熙你不要吓我,尤熙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们不要拋弃我,我不想要一个人…呜呜…」
    达忠哭的一蹋糊涂,但仍紧闭双眼,不敢睁开,他此刻已不是事后流浪数十年的流浪汉,而是当时被带进竹林空地里头的达忠,那个十多岁的小孩达忠。眼泪止不住,鼻涕也跟着流出,达忠痛哭哀号,跪地不起。
    雄村终于明白了达忠刚才看见空地时,那种神情与举止,原来那是一道极为深刻又从未癒合过的伤痕。达忠哭了许久,哭到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他才慢慢睁开双眼,但双眼已佈满血丝,神情哀伤至极。
    「我将它们的身体凑在一起,但怎么样都找不到剩下的部分,我凑不齐…所以我只好将他们就地埋住,然后一个人开始流浪。我离开这个小镇,在外面流浪了不晓得多久,直到今年年初,我才再度回来,我觉得我应该回来陪陪他们,但是我又不敢靠近,直到你误闯了那块空地」
    达忠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就陷入了沉默。
    雄村看着油灯,不断想起达忠描述的那个关键字,十分熟悉。那东西与焦炭人难道会是同一人?雄村问着自己,但光凭达忠当时闭上眼睛的描述,根本无法确认。再说,达忠的故事还有几处未解之处,为何那东西会放过达忠?难道跟他身上没带护身符有关?那护身符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大地主叶家为何要领养小孩?难道只是单纯想进行一场血祭?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怎么有人干得出来?达忠经歷的这些恐怖的事情,又跟他能看见我,有何关係?
    问题一个接一个,达忠的故事不仅没有帮雄村理解谜团,反而更增添了许多疑问。雄村脑筋不好,他这时多渴望聪明的荷依能帮帮他。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护身符。尤熙的护身符在空地遗失,所以达忠将自己的给了她,如果能找到尤熙的护身符,那么或许就能先解开,为何黑影人选择放过达忠的真正原因。
    雄村没有耐心等候达忠平復心情,于是自己一人出发,打算在空地找寻那块遗失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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