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谁么?”“爱谁谁。”
    白狼河静静流淌,淙淙流水夹杂着细碎的春冰匆匆而下,两岸干枯的白桦林,和被春风染成黄褐色的芦苇丛,绵延向远处的群山。
    慕容迦叶低头察看伤口,深可见骨,那捕兽夹十分锋利,牢牢钳着她的小腿,令她难以动弹,不知不觉,她身前的白雪被染成了红色。
    嗜血的狼群循味而来,环伺着下身淌着腥甜液体的少女。
    他们是一群背部略灰的白狼,个个高大强壮,眼中透出贪婪的凶光,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来,掏干慕容迦叶的驱赶,磨牙吮血,分食她的五脏六腑。
    慕容迦叶经过这一番奔逃,饥寒交迫,鬓发蓬乱,身上的嫁衣也早被荆棘刺破,手里只有一条紫缰马鞭——一路奔逃,她跑死了自己的坐骑,又将它的尸体吃掉,才得以活到现在。
    没了侍卫亲军护驾,更没有好弓好箭,慕容迦叶觉得举步维艰,她索性拔出腰间佩刀,决定就此背水一战,那腰刀是她父亲出征前所赠,是一把豹头弯刀,刀鞘镶嵌玛瑙和家族图腾,刀刃以镔铁铸造,她握在手里,拼尽所有力量打直身子,虎视眈眈地与狼群对视,而伤口传来的巨痛让她剧烈地打着寒战。
    她已经毫无退路,若不拼死一搏,就会成为群狼的果腹之物。
    狼群协作同往,猛地齐头并进,很快,几副利齿便攀上她的裙摆,狠狠撕扯她的衣裙,她左手凌空挥鞭,驱赶右手舞刀割断裙摆,给自己的行动以最大的方便。
    几匹狼被慕容迦叶手中利刃所伤,倒地哀嚎,慕容迦叶趁着这缺口拔脚逃遁,可那带着捕兽夹的腿如同废了一般,怎么也吃不上力。
    不一会儿,坚韧的狼群围成了一个更小的包围圈,将慕容迦叶这只困兽犹斗的猎物死死拦住。
    慕容迦叶大声喊着,为自己壮胆:“老娘要是被你们几只野兽给弄死了,慕容家的珊瑚军会把你们的皮剥了,骨头做成酒器!”
    慕容迦叶挥鞭再战,透支所有力气,却被一只狼衔住,她怒极拉扯,却敌不过狼的力量,只好弃鞭作罢,刀成了她唯一的防身之器,
    风利如刀割,裹挟着锋锐的雪霰袭来,慕容迦叶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她乘防御之态,与狼群做着无谓的对峙。
    忽然,只听一阵洪亮的嚎叫凭空而来,狼群听了这叫声,仿佛闻风丧胆,立马结队撤退,慕容迦叶大惑不解,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头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野兽仰天长啸,响彻整个白狼河,或许是狼王之类的家伙。
    须臾,狼群走远,那“狼王”向慕容迦叶奔来,他缓缓逼近她模糊的视野,竟然像人一样站直了身子——他一身白色狼裘,肌肤胜雪,几乎与茫茫苍穹,漫漫雪地融为一体,他左眼戴着一只眼罩,露出的右瞳孔竟是幽蓝色,如狼般睥睨,他的身量几乎与慕容迦叶相仿,留着一头雪白辫发,连眉睫都是白色,如同覆霜,可面容俨然是少年的模样,剑眉星目,眼窝深陷,高挺的鼻梁骨上,穿着一只银环。
    似仙如妖,慕容迦叶心下惊恐,以为见到了什么怪物,她以刀撑地,确认不是幻觉,她拚命支持住虚弱的身体,而伤口急剧的失血却让她很快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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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睁开眼,置身于一处幽暗的山洞之中,足下正燃起温暖的篝火,小腿上的捕兽夹已经不见,伤口已经被妥帖地包扎起来。
    山洞打理得干净妥帖,三堵洞壁上挂着蓑衣、猞猁皮、狐狸皮还有自己染血的战袍,榻上有编得齐整绵密的芦席,洞口,还挂着一袭暖帘。
    忽然,一缕阳光射入,那个“妖怪”掀帘而入,坐在篝火旁,将上面烤着的野兔地给她:“你醒了。”
    他的话有些生涩,声调古怪,很像是多年没有开口说话的人,或者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一般。
    慕容迦叶警惕地裹紧了被子,蜷缩在角落里:“你是山里的猎人?”
    那“妖怪”不理会她,摘下背篓,从中拿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鳌花鱼,他将铁棍插入鱼嘴,径直送入口中,春日河底的鱼肉腥、鲜、冷,坚脆的鱼骨爆裂在他的齿间,不一会儿,半天鱼下肚,他的口角沾满了血水。
    慕容迦叶只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茹毛饮血的蛮族,却还从未看见有人生啖,那鱼鱼尾蹦跳,似乎还没死透,她心生恶寒,总觉得他下一口就要咬在自己身上:“多谢大哥救命之恩,我先走了。”
    那“妖怪”停止咀嚼,沉默地看她,慕容迦叶起身下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站不起来,只好困在榻上,静静地观察着这生猛的男孩,他戴着眼罩,只露出一只独眼。
    她眉头一皱,突然想起敕勒川少年们口耳相传的一个离奇故事,据说,在白狼河畔,有一个和狼一起长大的狼童,他有人的外形,却有狼的血性,四肢匍匐如犬,传说他相貌怪异,喜怒无常,既与狼为友,又与狼为敌,他奇迹般地拥有群狼之首的威望,却几度将狼群残害,有人说,敕勒贵族金帐里的狼皮褥子和狼裘大氅,都是他送去的,后来因为被狼偷袭,掏去一只眼,人们都叫他独眼狼王,因为这个传说,白狼河成了牧人和猎人们从不敢涉足的所在。
    草原上的孩子把他的故事传扬得越发邪乎,却没人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来,也没人真的见过他。
    慕容迦叶不由得发问:“你就是独眼狼王?”
    那“妖怪”吃得意兴正浓,端起一壶烧刀子往喉咙里灌,似乎嫌烦嫌吵似的,皱着眉头朝她龇牙,他以指抵唇,目露凶光:“嘘!”
    这算是默认了,慕容迦叶怎么也没想到,逃出了狼群的魔爪,又掉进了独眼狼王的魔窟,她注意到他那双不同于常人的手,筋脉虬结,指骨粗大,酷似兽爪,五指沾满了殷红的鲜血,慕容迦叶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咕噜噜的肠鸣,她饿了三天三夜,已经饥不择食,绝对不允许再矫情和挑剔。
    慕容迦叶硬着头皮,端起那只半生不熟的烤兔子,隐隐闻到燎毛的焦糊味儿,只觉得难以下咽,而那榻下的独眼狼王,却把一只生冷的鱼,吃得津津有味,这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她像比赛似的,狠狠一口咬在兔肉上,果然,一股浓烈的腥膻扑鼻而来,令人喉咙作呕,那独眼狼取笑似地看着他,将口中的鱼肉大嚼特嚼,似乎带着某种挑衅。
    慕容迦叶自幼争强好胜,可受不了这分屈辱,她强抑恶心,重重地屏住呼吸,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可殊不知,一滴眼泪已经逼到了眼角。
    独眼狼王得意一笑,露出两颗磨尖的獠牙,莫名有几分娇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粮,在血污的掌中轻轻一掂,投到慕容迦叶怀里,慕容迦叶一愣,衣服上沾上了腥臭的鱼血,她金尊玉贵,在草原世家,几乎是横着走的人物,这如同侮辱般的施舍,实在令她怒火中烧,她难以忍受这等嗟来之食,皱眉叱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独眼狼王被她的狼狈逗笑,又似乎是吃得开心了,喉咙里哼起荒腔走板的歌,他将剩下的冷酒一饮而下,望向洞外落雪的天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爱谁谁。”
    “说,你救我,有什么目的。”慕容迦叶抽刀质问。
    独眼狼王瞥了瞥那对他来说,玲珑得不能再玲珑,钝得不能再钝的腰刀,冷厉一笑:“白眼狼。”
    慕容迦叶有些不大好意思,支吾道:“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身上别无长物,只这一身嫁……衣裙,值些银两。”她扯下颈间织在布料上的珠翠和璎珞,放在榻边。
    这里是狼群,并没有什么财物交换,恩怨相抵,只有弱肉强食,生死搏斗,慕容迦叶初入兽丛,全然不明白这里的规则,独眼狼王不语,又扔给她一个干粮,这次,则重重打在了慕容迦叶的额角。
    慕容迦叶暗暗呼痛,这一击,却叫她彻底放下了傲慢,她的戒备和警惕不无道理,可足以会将纯良的搭救之心灼伤,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独眼狼王的反应,心头升起一阵暖意,终于无言地低下头,开始啃咬着被风雪冻得生硬的干粮,她入口,心生惊喜,那竟然是一块酸甜可口的奶疙瘩,这是嵬然行军的干粮。
    早先,士兵们是将鲜奶装入牛皮背囊中,但往往行军几天后牛奶就发酵变酸,后来他们发现变酸的牛奶在凉爽湿润的气候下经过数日会结成块状,变成好吃的乳饼,这东西便于携带,又易于制作,从此便成为了嵬然武士必备的军粮。
    独眼狼王喝下了满满一壶烧刀子,不由得酒酣耳热你,他脱下外袍,干脆打着赤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慕容迦叶忙问:“你去哪儿!”
    “闭嘴,等着。”风雪之中,他汗涔涔的麦色胴体冒着热气,肌骨遒劲,四肢伸展自如,似乎毫不畏寒。
    慕容迦叶瞠目结舌地目送他离去,心中一阵纳罕:“世间还有这等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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