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漪站在窗边。她想看看那片花园,尽管她昨晚才去过。但美好的记忆总是难以维持,且异常的短暂,正如同她认不出花园里所有的花,花园里的帮工一个也不应答她的话一样。
    但昨晚是例外,她遇到了继子。他很高,几乎将程清漪面前的月光遮了个严严实实。他告诉程清漪,她面前的花是晚香玉,寓意是“危险的快乐”。
    程清漪没有回答他。晚风中,她在慢慢地向后退着,然后转身消失在拐角。她那日穿着件浅琥珀色的旗袍,离开时像只受惊了的小鹿。江愖并没有追来,不过第二天吃早饭时,程清漪看到他在自己眼前轻轻垂下眼眸,像是有些遗憾和失落地。程清漪移开目光,不去理睬他。若是很多年前,她或许会有所动容,但现在她的心冷硬得不行。
    在窗边,她确实看到了花园,连带着青年的身影。他穿着西式的衬衣衬裤,戴了个金丝边眼镜,似乎闲时无趣地看着什么书。程清漪本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了曾经那段堪称生活在伊甸园的求学生活,却不由自主地想去看看他手中之书的书名。然而,青年似乎有所感地转过身,与她对上了视线。
    程清漪立马离开了窗户。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低着头,将窗帘拉上了。于是,江愖便只能看到窗前笼下的一小片丁香色的忧郁,避之不及地在未被抓住之时便从指尖滑走了。
    又是一个星期五,原本令程清漪感到放松舒适的花园散步,如今多了些未知的因素,让她产生了些不情愿与反感。她并不抵触与江愖的遇见,她抵触江愖对她流露出属于人的情绪,那是这个家里面不该有的且正在抹杀的东西。那些没有来头的善意与鲜活,仿佛她养了他不少的年岁。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程清漪感到怨恨。她在被这个家庭蚕食着身体与精神,他们却放她安宁都不愿意。
    是的,他不放她安宁。程清漪看着眼前出现的青年。如果她不恨这个家庭,她或许能更平等、更真挚、更柔和地对待他。现在的她做不到。她只是阴恻恻地被包裹在在炮铜色的衣裳里,像只幽怨而饥饿的母蜘蛛一样吊在那脆弱的蛛网上。
    “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江愖第一次听程清漪说话。清亮的,带着琉璃的剔透与清脆,铃声在他耳边轻晃着。明明只是声音,却好像透出香气。她已然很克制了,江愖知道这一点。眼前的女性厌恶自己。
    “您在北平读过书吗?”
    程清漪看着他。“是。”她惜字如金。
    “在北平求学的时候,我在严济生教授手下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文学。”虽然他最后还是学了商,没有按照严教授的建议读文学亦或是哲学。“他说过,几年前他有一个很得意的学生,然后给我看了一张合照。那似乎是您。”
    程清漪的瞳孔微微动了动。“所以,你想做什么?求证吗?”她点了点头,眼眸中几乎是夹杂着带了血的泣意的。“对,是我。你看到的照片是我和严教授,还有其他几个学生出去办杂志做宣传时的照片。”
    “然后呢?你还想要知道什么?”
    “……不。没有了。”
    程清漪没有再后退,只是慢慢向前走经过了江愖,然后从他身后的拐角离开。她感到了难堪。都说给别人看不堪回首的过去是羞耻的,但若是对比起现在的堕落、庸俗、碌碌无为而提起一度有过希望的过往,这种羞耻与愤怒是更深沉更足以杀死一个人的。程清漪觉得胃里在翻涌,直觉得恶心。但莫名其妙的,她想要笑。
    她恨这个家。她恨得要命。
    他想要做什么?看看有着相似起点的人是怎么走上截然不同的路,然后产生优越感?哈哈,那他确实应该感到优越。因为,连程清漪自己,都羡慕嫉妒得发恨。
    她早就不是她自己了,因为连她认识的人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包括她的父母。一夕之间,所有的人变成了阴暗洞穴里恨不得食之剜之的虫,附在她的身体上咬她,咬得血肉模糊。那潮湿昏暗的洞穴是祭品台。
    荒诞。荒诞透顶。
    程清漪几乎是有些魂不附体地回了房间。她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既然周围的人都变得这么冷酷自私又虚伪,她为什么还清醒着?
    阿泓。她哆嗦着想。明天吃饭,她得好好看一看阿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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