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
    晚上十点,陈晨打开家门时,恰好在玄关附近整理鞋柜的中年女人抬头,一注意到是他,便笑着问了句。
    没有马上回应,陈晨沉默的脱下鞋子,错开女子还在柜子边上的手,将自己鞋子整齐放至最角落的位置,才低低哼出一声:「嗯。」
    语调平板,十分疏远冷漠,女子却像没感觉,一点都不受影响,还接着凑上去问:「我听说附近新开了家餐厅不错,和你爸说了下,他就想要带我们一家人去吃吃看,你周末有空吗?」
    在女子的询问声中一路往前走,停在自己房门前,陈晨握住门把,手背不自觉因为用力鼓出青筋,话音却是不符合情绪的平淡:「没空。」
    语罢,他没管身后女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逕自进房就甩上门,隔绝了内外两个空间,不留馀地。
    随手按开门边的电灯开关,陈晨望着眼前布置简单,色调单调,仅放着个半满书柜、书桌,及单人床的房间,并没有任何觉得太过简陋,想增加装饰的打算。
    在这个家所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基本上这间房对他的功用,顶多不过是短暂的栖身之所,比起家这么温馨的词汇,更趋向于饭店一般的存在。
    拘谨着行动,有意无意地压缩自己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对于女人的邀请,陈晨不曾答应过,从来都是用没空草草带过。
    如此反覆的拒绝,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但怪就怪在女人就算总是碰上他的冷脸应对,也从未打消过邀请的念头,让两人始终僵持在场莫名的拉锯战中,谁也不愿退步。
    「陈晨,不然我们明天,等你放学回家去吃吃看?」
    恍惚间,女人的声音又传来,伴随带有节奏的叩门声,让陈晨不禁皱起眉头,落在眉间的深刻皱纹,搭上他尚且稚嫩的脸庞,有着不符年龄的沉重。
    「……不用。」把包包放在地上,陈晨往后倒在床铺,像个无法动弹的重伤病患,胸口迟缓起伏,浑身上下只有喘息的力气。
    这次回答后,无论女人再怎么询问,陈晨都没有半点回应。
    好不容易,等到感觉外头的人终于放弃,房间回归寧静,他才松口气,任由自己意识彻底陷入梦境,昏沉睡了过去。
    陈晨休息品质一向不好,并不容易入睡,虽称不上失眠,但要好好睡一觉,往往得把自己往死里整,疲惫至极,真撑不过去才能换来一夜好眠。
    而这所谓的一夜好眠,一觉到天明的机会还通常不高,被梦境折腾一晚,早晨起床更感无力,想缓过气必须得在床铺躺上老半天,才是真正的常态。
    而这晚,也没例外。
    「哥哥!妈妈说要带我们出去玩!」
    从久远记忆翻搅而出的,是弟弟欢快的身影,拉着他的手,兴致勃勃地说着年假的行程,「妈妈说我们早点出发,晚上就能去逛那边的夜市了!」
    完全没法改变过去,梦里的陈晨一如曾经发生过的那般,垮着脸,好似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嘖,麻烦死了。」
    儘管心里不比弟弟冷静多少,他还是一付嫌弃的模样,狠狠浇了一桶冷水,在弟弟即将出游的愉悦情绪上。
    「哥你不想去玩吗?」小声地问,弟弟话里的委屈让陈晨十分不自在,嘴上却没学会怎么服软哄人,反而更加强硬的说:「看到你就讨厌,怎么可能玩得开心?」
    即便口里吐出的都是不满,陈晨身体倒是诚实,迈步就往门口走去,毫无踌躇犹豫。
    小别墅庭院尽头连接着宽阔的停车场,还没走近,他就能望见空地处唯一一台家用小轿车旁,倚着车门,表情木然双手还胸的女子。
    她似乎心情不怎么好,脸庞上甚至是带着深刻的疲惫……意识到这点,陈晨脚步停下,忽然不敢接近。
    但没等他转身逃开,女子的目光就毫无预警移往他所在方向,轻而易举将他全包裹在自己的视线里。
    来不及闪躲,两人四目相交的剎那,陈晨敏感地读出了女子大起大落,陡然转变的情绪──先是宽慰喜悦,而后便是极其复杂的退缩及隐隐排斥。
    向来都是如此。自从父母离婚后,和爸爸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就像是个罪魁祸首,光是存在便是抵在妈妈心上的一根刺,总会让她的脸上浮现几分难堪,在无法释怀中徘徊。
    「所以……我才说我不喜欢出去玩呀……」捏着衣襬,没有和弟弟一样欢快的直接往妈妈扑过去,陈晨留在原地,嘴唇抿起,满脸都是愤怒倔强。
    放在旁人眼里,少年的举止完全是迫于无奈,才被逼着去参加家庭旅行,没有半点喜色。
    小碎步前进,陈晨直到汽车发动最后一刻才跑上车,位置还挑在驾驶座正后方,除非妈妈背后有长眼睛,不然在抵达目的地前,都只能看见另一边的弟弟。
    梦境如往常一般冗长且残忍,少年陈晨只能持续保持望着妈妈背影的状态,坐在后座,任由景物随车子前进飞快向后流窜,就好像他前进了多少都是徒劳无功,背影终究还是背影,离开的人终究不可能被他追回。
    额上滚汗,从不知是噩梦还是美梦的回忆中醒来,陈晨急促的呼吸沙哑碎裂,细听之下,彷彿动物幼崽受伤后的孱弱喘息。
    坐起身,他双手摊开压在表情失控的脸上,强迫自己的狼狈,没有摊开在阳光下的机会。
    现在的他,对于当时的情境早生出几分模糊,记得最清晰的,是妈妈的背影,以及孩童时期,那懵懵懂懂的梦想──未来和妈妈出门,绝对要换我开车。
    不想再躲在妈妈后面,仍然年幼的陈晨没有大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只是想着爸爸离开后,妈妈才需要自己开车,或许是因为开车太累,她才会总是心情不好……那么未来他就要当妈妈永远的司机,只要不跟爸爸一样自己偷偷跑掉,妈妈肯定会喜欢自己。
    他想成为足以背负起妈妈的存在,不要总在后面看着她,就算她不想看到自己的脸,目光所能容忍的极限仅是背影他也没关係。
    他也想,像自己望向妈妈专心一意那般,让妈妈好好看自己一次,不要再是透过他,去回忆不愿面对的曾经。
    真是傻气。想到自己童年许下的愿望,陈晨感到好笑,又有几分羡慕。
    羡慕童年将往前进视为理所当然的自己。
    好笑现在已深陷在回忆无法自拔的自己。
    越长大,竟变得越来越害怕改变。
    妈妈载他和弟弟出去玩的车子,在让他们丧命的车祸中几乎全毁,事后陈晨找人来修补,也不过是给它盖了层假皮,金属外壳下,是四分五裂的零件,雕塑品一样,摆在停车场再也没挪动过。
    陈晨的梦想,似是也就此被停留在那场车祸后,与那辆没有机会再次发动的车子,一起被摊在停车场曝晒,直至乾枯风化那天。
    或许是想背负的那个人,在短短一天内,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就被生生抽离人生。对陈晨而言,比起悲伤,更多的是无法被时光抹除的不真实感。
    总觉得有天回头,离人仍会出现在熟悉角落。
    「陈晨,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坐到车顶上?」
    在早餐之约最后一天,心理忐忑的顾念盼不敢直问自己明天能不能来,便没话找话,能问什么是什么,就想和陈晨多待一会。
    却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问,换来的是少年的良久沉默。
    「……或许是视野比较好吧。」最终,他回,面无表情的。
    走不动,就找个能看得比较远的地方停下吧──就算底下压着的,是曾经的梦想。
    不知道陈晨的复杂心思,闻言,顾念盼皱起眉头,脸上满是不解,「视野?但这里就算站得比其他地方高,能看到的还是别墅的围墙呀……」
    还有许多疑问,但顾念盼望着陈晨忽然转过头,看向自己似笑非笑的表情,便忽然什么都问不出。
    就好像,再继续往下的话题,只能是个秘密,不该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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