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开得快而平稳。
    薄翼一声不吭贴壁坐着,静静凝视窗外景物飞速掠过。
    救护人员正在给薄冀做紧急处理。
    薄永峰把那张实木椅子的一条腿砸断了,薄冀的腿就跟着断了,倘若不是后来助理及时赶到,他的肋骨或许还要再断几根。
    躺在担架上的人很会忍痛,不管挨打、搬运还是处理,他都没有因为疼痛发出一丝声音。
    小小空间里,几乎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薄翼的呼吸也很轻。很轻。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攥紧了她,连呼吸也给不出多余力气,而她清楚,这些疲惫来源于此刻无与伦比的清醒,可越清醒,就越累。
    还会更累的,薄翼知道,还会更累的。
    挂好最后的镇痛点滴,医护人员退去一边,狭窄车厢内再无移动的物体,显得又空又静。
    宛如凝滞。
    一只手,薄冀的左手,轻轻地、虚虚地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他的手掌宽大,可以包住整个她的,但他现在只敢抓着这么小小一截。
    过了很久,她没有动,他才攥得更紧一些。
    薄翼收回目光,低头看他。
    经过初步诊断,他的骨折都是闭合性的,可即便如此,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仍交错着大量肿胀和瘀伤。他本来就白,两相映衬,看上去异常惨烈。
    “小羽……”薄冀完全攥紧她的手指,“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从被拉开放上担架开始,他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她。
    她回望他,视线落点却在他眼下的青黑,以及眼里的血丝。
    薄翼闭了闭眼。
    “我没有生气,”略顿之后,继续补充,“真的没有,现在已经不生气了。”
    他于是露出一点笑,但眼睛仍然睁着,很少闭眼。
    就这样维持着手攥手的姿势直到医院。
    推进造影室时,才不得不松开。
    经过拍片复查,确认骨折都是闭合性的,但创口多,位置紧要,还需进一步处理包扎,并且住院治疗。
    薄翼等在走廊外,廊道的窗户朝北,西斜的阳光没什么力道,几乎不怎么落得进来。
    人真是奇怪。
    早上的时候,她觉得阳光太盛,现在,她又希望它可以再亮一点。
    亮久一点。
    但时间总会一点一滴过去。
    走廊更暗了,薄翼点亮屏幕,盯着空白屏幕几秒,关上,再点亮,再关上,如此往复。
    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囚徒,却并不知晓自己死期,所以期盼它快点来,又害怕它真的到来。
    护士的喊话打断了她近乎刻板的行为:“薄冀家属!”
    她听到,走上去,随后遵照指示办理一系列入院手续。
    手续办结,她把单子交给护士,自己去附近打包清淡的饭菜。
    一路薄翼紧攥着手机,但它依然没有动静。
    打开病房门,一眼就撞进薄冀目光里。
    薄翼顿了一下,旋即回身慢慢关上门,一边说:“我没有走,只是去买饭。”
    薄冀望着她的背影,撑出一个笑,轻轻回:“嗯……我知道。”
    这里是特护病房,很宽敞,也只有薄冀一个人。
    薄翼架起小桌板,把饭菜放上去,然后开始解塑料口袋。
    挂着点滴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一只手腕,声音依旧轻轻。
    “我不饿,小羽,你吃吧。”
    薄翼转头看向这个人,平静地说:“你拉着我,我怎么吃?”
    薄冀的手一紧,接着又缓缓松开。
    前厅有沙发和茶几,薄翼没有过去,她拉过一旁的凳子,端着一次性饭盒就准备开吃。
    然后,她长久以来煎熬等待着的结果终于到了。
    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来电显示——妈妈。
    她的手机无声,他们却仿佛被雷音震彻。
    静止几秒后,薄翼放下碗筷,起身想要出去。
    就被薄冀攥住,紧紧。
    他的手是冰凉的,微颤:“就在这里接好不好,小羽?不要去外面,可以吗?”
    薄翼没有说话,唯独现在,她不想和他说话。
    扯掉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电话接起。
    薄翼轻吸一口气,开口:“妈妈……”
    周女士在电话那边哭,即使她忍着、克制着,薄翼也听得出来。
    可她不能说。
    “……妈妈,薄冀没有很严重,真的,你不要太担心。”
    “都怪我啊都怪我,我一个当妈妈的,怎么就没有早点注意?怎么过年的几天就没再多问问小冀几句?他那个时候状况已经那么不好了,我怎么就还敢相信他说的没事啊?这样的事情……小冀一个人憋在心里这么久,该得多苦啊?”
    周女士到底没忍住,哭出声音。
    薄翼闭紧眼,捂上去:“他骂你没有?”一字一顿,咬紧牙关,“薄永峰,他骂你没有?”
    静默片刻后,周女士低声说:“没有。”
    薄翼不说话。
    “骂了……”周女士抽抽鼻子,“不过我也骂回去了,他凭什么打小冀?”
    薄翼还是不说话。
    知道女儿在心疼自己,周女士转而安慰起她:“乖乖,我没事的,随便薄永峰说什么,妈妈只是担心你哥哥。”
    “……嗯……”
    就像她能听出她在哭,她同样可以,于是她一点也不哭了。
    “不哭,乖乖,你不要慌,不要害怕,妈妈明天就过来,今天就麻烦你先照顾下哥哥,好不好?”
    “……嗯。”
    “好,乖乖最乖了,你们在什么病房,晚上好不好睡?”
    薄翼把眼睛捂得更紧。
    “好睡。”
    “好嘛,你晚上还是要睡觉,明天不要来接我,地址发给我就是,妈妈自己打车过来。”
    “嗯。”
    “不哭了嘛,乖乖。”
    “没有哭。”
    “哎呀,”周女士叹口气,“我都没哭了,你怎么还在哭。”
    “没哭。”
    “好嘛好嘛,那就这么,”只要电话通着,这孩子就会一直哭,周女士决定结束通话:“妈妈挂电话咯?你记得跟哥哥带句话,他喜欢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妈妈都支持他。”
    薄翼再也憋不出,泣不成声。
    “妈妈……妈妈……”
    “怎么了嘛,怎么还越哭越伤心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周女士莞尔,声音温柔:“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哥哥的错,我们都没错,所以不要哭咯,乖乖。”
    久久之后,薄翼拿开捂在脸上的手。
    她紧贴冰冷的瓷砖墙壁站着,等到眼前水雾散去,视野重归清晰,才推开门回到病房。
    揭开盖子的饭盒还摆在小桌板上,饭菜已经凉了。
    薄翼默不作声走过去,盖上盖子,放回口袋束紧,然后放下小桌板,提着东西放进前厅冰箱里。
    做完这些,薄翼坐回床侧,但她没有看薄冀,只是盯着眼前惨白的被子。
    不知过去多久。
    “你要决定离开我了吗?”他的声音轻得像从天边飘过来。
    薄翼抬起眼。
    此刻的薄冀没有笑,正静静看着她。
    嘴巴微张,她想说些什么,然而喉咙喑哑,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垂落眼睛,薄翼结束这场对视。
    面前又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她企图从满目纯白里,找到一个答案。
    怎么选?该怎么选?
    这一边是一个人一定可以幸福,那一边是三个人可能不会痛苦。
    如果是你,宝贝,请告诉我,你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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