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木槿回应, 王宝山就自顾自接着说道:“不是旱就是涝, 就算手里头有存粮,又能撑几年?老老实实种地收庄稼才是正经道理。”
    木槿听罢,想着道理不错,然而在靠天吃饭的时代,想要风调雨顺都是种奢求。
    至于她存放在空间里的粮食,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木槿绝不会动它,因为这些粮食在关键时刻能救整个东小庄几百号人的性命。
    然而真到那时候,她的粮食顶多可以让族人们多活一两个年头,看历史书就能窥见一二,古代灾荒很难一两年就结束,往往会持续个数十年甚至几十年,木槿完全不敢想象倘若灾荒真的持续如此长时间,她和族人们一道饿死的场景。
    父女二人担忧的时候,王李氏牵着吉祥如意走进家门。
    得益于空间里品类丰富、富有营养的食物,两个孩子被养的格外健康,在周遭一片面黄肌瘦的孩子之间格外扎眼。
    木槿却没有旁的法子。
    她是故意将如意吉祥养的健壮些的,古代医疗条件落后,婴幼儿夭折率极高,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还要刻意让两个孩子节衣缩食,跟要他们的命差不离,思前想后就算再扎眼都不能在物质上苦了孩子。
    女孩子的语言天赋似乎比男孩子好点,至少在如意吉祥姐弟俩身上是这般体现的。
    因着学话晚的缘故,吉祥如意说话流利程度自然比不上织女镇同龄的孩童,其中如意略好些,吉祥则至今说话磕磕巴巴。
    刚看见木槿,姐弟俩便一步步朝木槿跑过来,吉祥还因为太着急摔了个跟斗。
    木槿扶起吉祥:“下回小心点,别磕着。”
    孩子听得懵懂,却也像模像样冲母亲点头。
    木槿整颗心都被萌化了,她一手牵一个孩子跨过两个院子中间那道门往自家走去。
    这是她与王家人心照不宣的事——看模样灾荒不会立刻过去,家家户户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木槿刚搬过来就同王家分家,除却年节,寻常不去那边吃用,反正她空间里有足够的食物和日用品,何必再去连累家里人。
    等回到家中,木槿没有生火,直接从空间里拿出粳米粥喂孩子。
    在家务事上她算不得勤快,尤其在逃荒结束后,原本紧绷的弦松懈不少,平日总觉得身上懒怠没力气,虽说照旧会每日生火造饭做做样子,但剩下两餐便从空间里拿取。
    在现代时,她经常看电视里老人会将食物储存,有的甚至因为储存太多而将食物给放馊,木槿总会纳闷现吃现买不好吗,又何必如此?
    等经历过逃荒、经历过物质匮乏以后,木槿自己都没发觉她也有了囤积癖,平时总想着往空间里储存些食物、再多储存些。
    怀揣隐秘的担忧,光粳米粥、骨头汤就往空间里存了好几桶,至于蒸好的馒头更有好几麻袋,反正东西放进空间时怎么样拿出来时就怎么样,木槿完全不需要担心食物变质的问题。
    木槿给两个孩子喂了小半碗骨头汤,孩子吃得津津有味,若非她拦着,恐怕还得再吃
    木槿把碗收回来,边哄着孩子:“好孩子可不能贪嘴,等下回再给你们吃。”
    姐弟俩眼巴巴看着母亲将碗给收了回去。
    接着,她自己又从空间里拿出馒头就着榨菜吃了顿饱饭,胃里有食物的滋味实在太好,木槿忍不住享受地眯起眼睛。
    虽说近日懒待些,但木槿总归闲不住,待哄着如意吉祥歇午觉之后,就自个儿坐在窗边琢磨花样。
    纵使来到冬日,仍旧鲜少有人闲着,男人们去翻地修补房屋、女人们缝缝补补,而孩子则三五成群去田里抓田鼠麻雀当零嘴吃。
    至于家中实在缺粮食的,便背上竹筐去地里捡吃的——多是秋日落在地里的谷粒,不过家家户户缺衣少食,秋收时恨不能将草根都薅家去,哪会有多少谷粒被落在田里呢,所以他们往往所获无几。
    然而没办法,出去寻吃的尚且有一线生机,倘若不肯出去,就只能在家中饿死了。
    东小庄有足够的粮食,加上众人逃荒时多多少少落下些病根,倒不曾出去让自个儿受那起子罪,而织女镇有实在缺粮食的人家,倒真有不少早出晚归纵使外头寒风凛冽也要出去寻吃食的。
    家中院门响起拍打声,此时天色慢慢黑下来,木槿小心翼翼跑到门口从门缝里探头。
    不怪她谨慎。
    古代乡村可没有后世那般好的治安,经常会传出哪家又被偷了东西的风声,甚至常会发生有人为几粒米撕打起来的事,何况如今正值荒年,外头本就不太平,木槿更要小心谨慎。
    “妹子,是我,有粮他婆娘!”
    听见有粮媳妇的声音,木槿长舒一口气,手脚麻利将大门打开,有粮媳妇进来之后又快速拴上。
    有粮媳妇是木槿家的常客,忙的时候从木槿家织布养蚕,等农闲时节来临亦经常过来串门走动,木槿倒不用专门接待她。
    有粮媳妇自顾自到里屋坐下,逗弄才醒来不久的如意吉祥。
    她看着被收拾的格外整齐的屋子不停感叹:“明明一样的青砖大瓦房,怎的偏就你家比旁人家干净许多?”
    车队初来乍到,当初一道建房、一道修整打家具,明明里外皆没什么大差别,偏木槿家比旁人家里头干净。
    除却桌子橱柜等家具,木槿还特地在空闲时做了许多小玩意摆在屋里头,何况因为害怕双胞胎磕到碰到,特地在地面铺设了用麻布缝制的简易地毯,虽说用料很粗糙,可缝制的手艺当真不错,看起来让原本简陋的房屋多出几分情调来。
    至于有粮家,则是古代许多家庭的缩影,就算有粮媳妇麻利能干、善于交际,他家照样奉行“男主外,女主内”的策略,有粮吃苦耐劳,愿意把浑身力气挥洒到土地上,然而家里的活计除却修补屋子家具等体力活,其余一概不碰,加之家中有几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可不就脏乱起来了?
    有粮媳妇手脚麻利不假,但家中好几口子人你碰碰这儿、我碰碰那儿,不乱才奇怪。
    而木槿家中人口简单,只消照料家中那对小儿即可,倒有多余的力气做些家务,房间里归置齐整以后,至少没有男人捣乱。
    待说回正题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听织女镇那头的人说,陈家族里头有人被儿女饿死喽……”
    有粮媳妇心有戚戚焉,脸上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
    木槿原本在笑,听见有粮媳妇的话,脸上笑容瞬间凝固,她肃然道:“嫂子你且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正常生老病死不会引起人们那样大的情绪波动,只因他们在西边就吃够缺衣少食的苦头、见过饿殍遍野的情形,对“饿死”二字委实有些敏感。
    有粮媳妇凑近说道:“听织女镇几个同我相好的妇人说,没了的是他们陈氏宗族里头一个老婆子,养活下六个儿子,奈何无一成用,竟生生将老母给饿死啦!”
    被饿死的老妇人与织女镇里正同辈,年轻时生了数十个孩子,最后养活下来的亦有六个,腰板挺得直直的,何况她家早年家境殷实,日子过得再舒爽不过了。
    虽说往后几年因为给六个儿子娶妻生子近乎倾家荡产,可老夫妻想到再过几十年家族枝繁叶茂心里头便高兴不已,那可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大事哩!
    结果百年难得一见的灾荒来临,往日富庶无比的织女镇竟也会被饿到吃了上顿没下顿。
    饥荒刚到来时,六个儿子还肯孝顺老娘些吃食,然而半年过去、一年过去……
    儿子们孝顺的东西越发少了,且因着儿子多的缘故,大儿子觉得自家给的比老二多、老二又认为自家给的是六兄弟当中最多的,后头几个儿子不外乎觉得自己出的粮比其余几个兄弟多,时日久了,再没人肯给老娘吃食。
    孩子爹早几年便去了,是看着满屋子痛哭流涕的儿孙含笑走的,他觉得儿孙这样多,他同老妻百年之后定然不缺香火祭祀。
    老妇人快六十的年纪,在织女镇算老寿星,老到牙齿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甭说干活,平日到村口同老伙计们唠嗑晒太阳尚且需要拄着拐杖花费许多力气。
    她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出去寻吃的。
    今年收成极少,裹腹都不够用,儿孙们自顾不暇,压根没力气管老婆子。
    等从乔掌柜处低价“买”来大几百斤粮食,家中婆娘却拦着不许给,婆娘有她的理由——
    天灾似乎没有转好的迹象,一家老小就指望这些粮食过活呢,倘若给了老娘,自家恐怕就要喝西北风去喽。
    见男人坐在门沿生闷气,婆娘说道:“你瞅瞅下头几个小的,从早年就不出一个子儿,当咱们是冤大头了。”
    她家男人性子厚道,加上早几年日子经营红火,对爹娘并不吝啬。
    且说七年前给老头子治丧一事,大头就是老大老二出的,愣是没让下头几个弟弟出银钱,等到将养老母,兄长们亦陷入无法填饱肚子的窘境,委实没有多余的力气接济母亲。
    最后,还是老大牵头与弟弟们商量每家两个月粮食,轮流养老娘。
    老四最不服气,他有他的道理。
    他排行不上不下,上头的兄长是长子次子关系到宗族传承,自然得爹娘重视;老五老六又是小儿子,娘三十出头才保住他们,对老五老六亦十分偏宠,只有他跟老三不上不下地位格外尴尬。
    既然不受重视,老三老四当然不愿与其他兄弟出同样的力气将养二老。
    至于老五老六,也有他们的说法。
    他两兄弟年纪最小,生下来时上头的兄长门已经长大,家中所有的好东西皆紧着两个弟弟,老五老六难免被养的娇气,他们理直气壮让兄长们冲在前头。
    说出家中成功养活六个儿子且儿子们皆顺顺当当成家立业,哪有人不艳羡的,可里头的苦头只有活到最后却孤苦伶仃的老婆子知晓。
    因儿子们始终谈不拢该谁出粮食、每个人应当出多少粮食,最后竟让老娘断了炊,只能拖着瘦弱的身体去荒郊野外寻野草野菜。
    大约撑了三个来月,老婆子终究还是饿死了。
    听织女镇的人说,并非死在家中,而是在村口。
    木槿疑惑:“这是为何?”
    有粮媳妇:“听说饿到受不住,只能拄着拐杖去外头找吃食,最后大约不曾找到什么,又没了力气,只能往回爬,最后爬到村口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天可怜见的。”
    听收敛尸骨的人说,老婆子走的时候眼睛都是睁着的。
    “死不瞑目,作孽啊。”那人发出长长的叹息。
    “儿子们不管老太太,那他们陈氏宗族就眼看着不成?也不管管?”
    穿越之后,木槿深刻领会到古代宗族的力量,在许多事情上宗族的力量可以与官府相比拟,按理说族里有人不孝顺爹娘,族长有权力出面干涉。
    木槿当初挑头将乔掌柜有粮食的事透漏出去,她对织女镇众人手里有多少存粮再清楚不过,老太太几个儿子皆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每户匀出一口饭便能让母亲活命。
    织女镇里正瞧着也是个公正的,应当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族里出这等子丑事。
    “嗬,还不是老婆子死要面子,都要饿死了还不肯让外人知晓哩!”
    老婆子一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养活了六个儿子,她跟孩子爹腰杆子挺的比谁都直,无论抢水浇地还是炒茶卖茶她家永远是最先干完的,不晓得在织女镇收获多少艳羡。
    倘若让外人知晓她引以为傲的六个儿子不肯养爹娘,指定会被笑话死。
    因此,每当有族人问她拄着拐杖去何处时,老婆子永远用“给孩子爹上坟”搪塞过去。
    族人们虽然感觉奇怪,背后生出不少议论,但人家自个儿还没说什么,族人们不晓得事实,总不能贸然出头。
    等给老太太收尸,人们才发现整个人轻飘飘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她肚子直接瘪下去,看起来难免让人落泪。
    二人伤感之际,陈氏宗族同样不太平。
    此时最讲究孝道,将爹娘饿死的事只有穷山沟沟未开化的野蛮人才干的出来,自打织女镇富裕起来,乡民们最最引以为豪的莫过于家家户户老有所养,此事一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点燃了整个织女镇的愤怒。
    里正让自家婆娘盯着族里的妇人替老太太擦身换衣裳。
    衣裳是早几年便备下的,当时风调雨顺家家户户有余钱,虽不曾用丝绸这般名贵的料子,却也用了极好的棉布裁制身后穿的衣裳,看起来体面极了。
    然而老太太过于瘦弱的身体与上好的布料反差太大,心肠软些的妇人甚至当场落泪。
    里正媳妇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老妯娌,心里唏嘘不已。
    她同被饿死的老婆子是同一辈的,里正媳妇按辈分得喊对方嫂子,当然,里正家在陈氏宗族里属于嫡支,加之家境富裕,其余族人家难以与之匹敌。
    里正媳妇半辈子顺风顺水,唯在子嗣的事上跌了个大跟头。
    里正两口子成亲七、八年只得了两个闺女,看着几个妯娌一个接一个生小子,里正婆娘急得嘴上冒燎泡。
    此时,家境殷实不再是里正媳妇骄傲不已的好处,反而成为她极大的包袱,毕竟夫家家境殷实,倘若媳妇无所出,总归有实力再纳一房妾室。
    而青山婆娘,即被儿女饿死的老婆子则不停生儿子,人家见到里正媳妇,腰杆子挺得直直的,那是遮掩不住的骄傲。
    总而言之,里正媳妇在刚成亲的前十年受够无子的痛楚,而青山婆娘的对比更是让她压力加倍。
    虽说十几年后里正两口子得来几个儿子,但往日的煎熬仍旧历历在目,眼下她们都老了,早就没有昔日比较的心思,里正媳妇心下唯有痛心。
    瞧瞧,儿子多又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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