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落定,才来指手画脚!?”他轻蔑冷哼。
    读书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你!”他气得脸都红了,即刻转身,“还请陛下定夺!”
    “陈大人治水固然有功,但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如何能相抵?”他抓住此事的重点,“蔑视百姓性命、不劝不问、全凭心意,此番做完后,结果是好的,所以万事大吉,诸人效仿,必引事端!请陛下裁夺!”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但深究起来全是放屁。
    正是因为心中有百姓,不蔑视百姓的性命,陈延才赌着风险干了这事儿,谁人敢跟?
    某皇子一派也跟着齐声喊,“请陛下裁决!”
    如今,已然是一招定乾坤的时候了,叶问也看着陛下,陛下看这些人吵来吵去,心里很无趣。
    陈延的信他已经看了,法子确实是欠妥,但仔细想,也无甚,危难之时用危难之法,他心有百姓!不过到底是做的太惊世骇俗了。
    此策太过,不罚难以服众。
    可罚了他心中亦不美,清远是个做真事儿的臣子,如此年纪,依旧心怀赤子,他如何舍得伤昔日臣子的赤子之心呢。
    天子心中迅速扫过如今的官位、安排,空缺,忽然,他有了好主意,“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
    “功是功,过是过,的确不能相抵。”年逾五十的天子声音已经有些低哑,“方潮平、陈延二人在外,治水有功,赏黄金千两……”
    一长串的赏赐念出,大家心无波澜,不就是钱吗!重点不在钱上!
    “至于泄洪一事,二人的确有欠妥当。”天子沉吟片刻,“就罚方潮平在西江府暂代知府一职,待重修好西江府之后,方能官复原职。”
    方潮平先前在礼部当侍郎,人清贵,还搭了点别的实权,在京里算有头脸的官,这么不声不响被发配去灾后重建,还不知道建几年,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那么接下来——
    “至于陈延,决策不力,便降其官职。”
    “!”
    众臣子听到降职之后眼神一亮,叶问则蹙眉,这?陛下何意?
    然,在听完下半句后,两拨人的神色几乎调转,座上天子的声音无甚波澜,但叶问差点笑出了声。
    “便夺陈延工部尚书之职,叫他入京反省一月,降半品至翰林院侍读大学士。”
    三皇子派文臣:???
    是了,他们明里暗里派人,在朝堂上扭来扭曲,嚎叫了一堆,终于搬倒了陈延,让他降职了!
    从一点也不重要的边缘六部尚书,降到文臣圣地,清流首官,天下举子聚集地翰林院,让他做了翰林院侍读掌院。
    “……”
    这不是明贬暗升吗!?
    这转折叶问也没想到,但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大声喊:陛下圣明的。
    -
    此刻,还在远方的陈延并不知道朝廷的纷争,他只是在重建九台县,看着那些百姓们举家抱在一起的样子有些出神。
    的确有点没有出息……
    出来这么久,不见茵茵和月儿,内心里竟十分想念。从这点上看,他的确太过柔软了。
    灾后在九台的这段时间里,陈延稍微统计了一下在避水过程中不幸罹难的百姓,对他们的家人进行了一些就补贴。
    除了对城镇的重建,方潮平和陈延还协调了一下西江府未受灾地和受灾地的粮食,水灾过后,九台、丰宜和万昌这一季的粮食肯定是没有收成了,不管怎么样,吃方面还是要保证。
    同章县令说了一下粮食分配,讨论了一下这个时节地里还能种点什么以减少今年的损失,正说得来劲儿,外面有人通传,说是叫陈延速去丰宜接旨。
    接旨?
    陈延微顿,陛下发旨,他这是要回京了?
    ……
    骑马至丰宜,见陈延来,宣旨的太监很快打开了明黄色的圣旨,宣布了关于方潮平、陈延的任职调动。
    黄金昂贵,没有奔袭千里带来西江,都赏到了二人在京中的家里。而这圣旨——
    方潮平和陈延面面相觑,都没能料到,事情竟然会转向这种结果,不过圣言千里迢迢而来,二人也不能呆愣着,立刻跪下接旨了。
    传旨的公公知道陈延是天子宠臣,并不甩脸色,十分恭顺道:“还请陈大人二日尽快收拾行囊,陛下来时叮嘱过,要大人尽快回京赴任。”
    “臣遵旨。”
    暂时送走太监,陈延手捧圣旨,方潮平拍拍他的肩,“先前我还怕你那泄洪之事被人翻起秋后算账,但不曾想……”
    这账的确被人翻起来了,就是这惩罚挺甜,方大人不由得叹了一句,“小陈大人的确简在帝心。”他这种老菜帮子,难比哦。
    陈延自己也没想到,在岳父和谋划中,他的下一步的确是往礼部或是翰林院走,不过这条路总归是有些艰难的,他本来还想花个五六年过度一下。但过度还没开始,结果已经先来了。
    “方大人莫打趣我了……”
    “倒是我,不知道要在这西江府待几年了。”他说话的内容惆怅,但语气却挺轻快,方潮平早就不相干治水的活了,他年纪大了,本来此番回去就想告老,找个地方安度晚年。
    现下留在西江,做一方父母官,到时候任期到,回京乞骸骨,说不定能高一职荣退呢。
    这么看,虽然在官阶上,两个人都‘降职’了,但得到的结果,算是皆大欢喜了。
    …
    在知道方潮平落地要成为西江府的知府后,自己要应诏回京之后,陈延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把自己书房里那一堆关于重新建设好九台县的若干意见及规划交给了方潮平。
    “方大人,先前我一直在想,若是你我二人都回京了,将来新知府来了,这些该如何实现……”陈延想过要回京遣人来,毕竟,他与九台百姓承诺过,会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
    “如今你在,我心中的石头便可落下了。”陈延目光清澈夸方潮平,“你是个好官。”
    “停!”老方大人抬手喝止他,“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是个普通官。”不说话是拒绝,他人的动作却很实诚,接过了陈延的纸,又言:“泄洪九台是我和你一起做的决定,你给的承诺也是我的承诺。”
    “嚯,你这建城计划做得不错啊,先前在百理建过?”
    陈延点点头,方潮平了然,“放心会京吧,我会搞好这些的。”
    交接完工作,便是诉别情的时间,陈延说自己这段时间在方潮平的身上学到了很多,方潮平亦言:“在你身上,老夫也学到了许多。”
    “明日你就要走了,这么重要的时间,我们也别夸来夸去了,这样……清远啊。”他忽然拉近二人的距离,“我听闻你有一女,恰在婚龄,是这样,我也有一子!”
    “幼子,人长得玉树临风,年方二十就中了举人,性子很不错,现在就在京里……”
    陈延反应过来,这是要拉纤保媒,连忙抬手,“方大人,我们家中的婚事乃我夫人做主,这这这,我应不下来的!”
    “也不要你应!”方潮平扯住陈延的衣袖,“你就去看看!你觉得可以,我们坐下谈谈啊,不可以!你便提携提携我那幼子!”
    不知为什么,平常人偷摸说出这种裙带提携的话,总会带点难言的谄媚,而这样的话从方大人的嘴里说出来,却只余调笑之意,惹得陈延脸上也忍不住挂起笑来,应承中,冲淡了分别所带来的淡淡伤感。
    许久,笑闹结束后,天色有些晚了。
    二人在万昌这边,用了搭伙以来的最后一餐饭,方潮平作为长辈、西江府未来知府,主持了这场饭局。
    他是个对看入眼的人很能交心之心,对陈延的话,也无甚保留,他说:“清远你其实不算是个年轻的官员了,也有过许多政绩,但在我眼里,你经的事还不算多……”
    “你是个好官,但有时候想法太独了,我也随陛下多年,清远,来日赴京,可不要像在外头一样先斩后奏了。在京城中,要克己复礼,为文人表率。”他笑呵呵的举起酒杯,“明日,遥祝一切顺利,平安返京。”
    陈延也举起酒杯,“晚辈知道。”然后仰头,将此酒一饮而尽。
    杯酒赠知己,而后分别遥遥去。
    来时一片翠绿,千里袭雨,二人连夜狂奔,去时满树挂黄,秋风之中,唯有陈延一人的身影。
    断断续续的一个月,到京城的时候,刚好快到中秋佳节,陛下还特意降旨到陈府,特赦他能在禁足的一月中过一次中秋,可见圣眷之浓。
    浓到茵茵都有些差异问陈延:“相公,陛下如何这么关心这些小事了?”
    “我也不知。”陈延道:“可能是想补偿补偿我?”陛下这些年心思愈发发散,他也有些看不清了。
    当然,陈延也不想看得那么清,太清楚,容易伤神。
    叶问则趁着这中秋特赦日,携秀秀和儿子快速登门,不太顾忌礼教到陈延家过了一次中秋佳节。
    两家人再度团聚,这中间已经隔了许多年,秀秀和茵茵有说不完的话,晟哥儿和月儿一起去了小院子里玩织布机,陈延和叶问则在月下胡诉官途。
    陈延此番回京,坐上翰林院侍读大学士的位置,代表他与叶问,互相实现了对方在青年时的官途理想。
    “你我二人的位置……真是掉了个个。”叶问摇头。
    陈延微笑倒酒。
    叶问一拍额头,“完了,不仅是官道,我觉得这些年,我们两个人的样子都掉了个啊。”
    “或许人终究会走到年少期望的相反面。”陈延说了一句富含哲理的话。
    叶问不想听这个,转而问起了他此番治水之事,虽然已经在奏折里听过,但书信和当事人讲述,终归是不同的。
    他为陈延的急智和大胆而拍手叫好,也为方大人而叫好,“许许多多的官员,总是藏在朝堂的洪波里,等着人来发现!”
    “我倒是发现二弟你每次外放,总能干出一番大事来。”叶问随口一言,“不知道你下次再出去是什么时候了!”
    此刻,月光下的陈延并不知道,此次治水,已是他为官生涯中,最后一次因公而历经。
    往后十五年,他的一生,都围绕着皇城、皇宫而沉沉浮浮。
    作者有话说:
    本卷结束,下一卷就到了最后一卷,可能会跳时间,主要交代关于天子、皇子与臣子间事,不想看这一部分的读者可以直接在这里完结,等番外噢。
    第170章 君王已老
    ◎病来如山倒◎
    禁足的一个月对陈延来说, 更像是休息时间。
    不必外出上值,工部的担子撂下来,翰林院的担子还没接, 整个人处在两条夹缝的中间,什么也不必担忧, 快活得不行。
    这样长的一段时间, 他在家里陪着妻子、女儿。
    早起为茵茵梳妆, 陈延发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茵茵的鬓角,也生了白发。
    他不怕自己身上的岁月流逝,却为妻子的衰老而难受。
    不过茵茵比他豁达, 总是排开他的手背,指着他眼角的皱纹说:“谁不老?你都老啦。”
    “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白头偕老, 有什么可怕的。”她轻笑一声, “等你更老一点, 告老还乡了,我们就和爹娘一样出去游历。”
    “好。”他眸子里噙着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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