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薇向北行了十余里,最终停在了旃檀林边境的花苏山山麓。随意寻了块大石坐下,她简单处理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便握着剑静静等待。
    她知道,季祉辰一定能找到她。
    雨势已去,晴空一碧,只剩天边几抹仍泛着灰的云彩,证明着刚刚这场大雨的存在。虽是百兽沉睡的秋冬交际,花苏山仍旧绿意盎然,深邃山林中,隐约传来几声空灵的啼鸣。任薇休整一番,做好与季祉辰对战的准备后,心绪越发平静。
    “任薇,趁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最好放弃这个想法。”
    在这种安宁的场景下,系统的声音显得异常强硬,比起平日里一成不变的平稳声线,此时的它显然有些急切:“季祉辰不是一般的角色,凭你现在的能力,不可能杀得了他。”
    “居然没有抛下我?”任薇装作没听见它的劝告,只笑道:“我还以为你被我气跑了。”
    “任薇,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现在向季祉辰服软,和他成亲,就是最好的结局。”
    回到这个时间前,系统本在为她即将轻松取得的成功而欢欣鼓舞,听见任薇说要除掉季祉辰时,它作为非人的意识体都差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眼前分明有一个极为顺遂的选择恭候着任薇,她却执意要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翻遍数据库,系统都没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先例。
    对此时的任薇而言,完成任务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过往无数攻略者拼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近身的角色,却几乎是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盼望着与她结为连理。任薇甚至都不需要主动,不需要顺从,她只要不那么抗拒,季祉辰都一定会想办法和她成亲。
    这是真正的一步之遥。
    “我知道,当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做他的敌人死路一条嘛。”任薇站起身,掸了掸衣摆,“可完成任务早就已经不是我唯一的目的了。”
    系统不明白:“身为穿书局在编人员,你的本职工作就是修补各个小世界。”
    “是啊,但我不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个世界。”阳光破云而出,透过翠绿的枝叶洒落在任薇眉眼之间,她微笑着:“你忘了吗?我是被丢进来自生自灭的。”
    系统只当她是为当初盛骄的徇私弄权而不忿,当即表明立场:
    “盛骄的所作所为我早已记录并上传到总部,待这个任务结束,他自会受到他应有的惩罚。此外,你的职级也会得到提升。”
    “但我也需要警告你,虽然你的脑内接口并没有拆除,仍能对接系统,但当初盛骄已经将你的编号剔除——就算你身死于此,总部也不会进行救援。”
    如此恩威并施,系统自以为能起到作用,殊不知,任薇对此早就有了对策,她抻了抻酸痛的手臂,散漫道:
    “我知道啊。但是你应该清楚,穿书局上下,只有我有希望修正这个世界。”
    据系统此前所说的,这个世界已经运转了二十多万年,花费了两条时间轴,期间执行任务的工作人员不在少数,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在这种情况下,穿书局仍派出盛骄,还带上了等级最高的主系统。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一件事——穿书局必须要让这个世界步入正轨。
    毕竟是三本书合并共用的世界,存在感非同一般,中间还搅合进来季祉辰这么个误入的不速之客,穿书局如果不能自行顺利解决,恐怕只会越闹越大。届时,局里上下又不知道有多少领导要掉帽子。
    她这么说,饶是作为人工智能的系统,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当初针对任薇的分析中就已经指出,她主体意识过强,脱离控制的可能性极高。对于她这种不仅不服从安排,反而还出言威胁的行为,系统停顿几秒,选出了最佳的应对方式:
    “虽然你的确是目前为止最有可能成功的任务者,但这个世界还有117649年,穿书局并不是非你不可。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们折中一下,你助我除掉季祉辰,如果我赢了,没了他这个不安定因素,新的世界自然会平稳诞生;如果我输了,你就再找下一个任务者。横竖你都不亏,如何?”
    任薇最懂得讨价还价的套路,果不其然,她这么说之后,系统明显产生了动摇,没有再立即反驳。
    “宿主你就这么不愿意嫁给季祉辰?”它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我只是想创造一个我喜欢的世界,与他无关。”
    话音刚落,一股淡淡甜香随风飘来,任薇抬起头,便看见了正好赶来的季祉辰。他穿了一身红衫,腰间佩玉,还十分做作地编了几条小辫子垂在胸前,与她目光相触的同时,粉面飞红,歪着头甜甜地叫了一声“任薇”。
    ……
    感觉每个动作都有精心设计过。
    “你的头发怎么了?”他目光上下打量着任薇,见她柔顺的发丝被齐齐切断,脸上血痕散落,衣衫破破烂烂不说,还浸染了斑斑血迹,忍不住蹙起眉叹道:“片刻不在你身边,便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说完,又含情脉脉地望向她,仿佛在等着她投入自己的怀抱哭诉。
    但任薇可不是来和他谈情说爱的,她当即抽出佩剑,飞身向季祉辰攻去。先前顾及到今天要一口气一打二,在与唐嵶川的战斗中,任薇的灵力释放平缓如溪流,尽可能地养精蓄锐。
    而靠着这种“小火慢炖”的打法,她战胜唐嵶川仍算不上太过费力,即便没有肖敏敏相助,胜利也是迟早的事。也正是因此,她更多了几分信心。此时面对季祉辰,她完全不需要再考虑身后之事,一出剑便是伴着浪涛浩瀚之灵气,毁天灭地之剑力,直直向他面门劈去。
    按照境界而言,她现在撑死金丹后期,便是吸取了宗照锦等人的元阳,也不至于有这等磅礴灵力。灵魂归位后给他的那一剑,他姑且当做是趁他不备偷袭成功。而如今这一击威足势丰,显然是她实力大涨。
    季祉辰心中略有诧异,他后撤半步,尽可能地保持面上的平静:“薇薇,这些时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任薇横剑当胸,也学着他刚才那样露出一个十足甜美的笑容,歪头道:“空蝉哥哥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空蝉”二字,叫季祉辰怔愣一霎,在他记忆中,他还是空蝉时从未与任薇有过交集,可任薇却切切实实地知晓了他的这一身份。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她是魂游太虚,见到了还未陷入轮回的他。
    季祉辰这十几万年也算是没白活,任薇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他便得到了大致正确的结果。
    “如果是我,自然不会忘记。”他有了推断,又变得从容起来,一面躲着任薇的攻势,一面解释道:“只是薇薇见到的那个空蝉,恐怕还未开智,与我记忆并不互通。”
    “原来如此啊。”任薇随口应道。
    二人话语不断,任薇的攻击也没有停过。她掌握的剑招有限,注定不能像武侠小说里的主角那样,在决战中使出一套出其不意绝无仅有的招数华丽取胜。她要想赢,就只能靠力量和速度,再加上一点阴谋诡计。
    对于她横冲直撞的攻势,季祉辰始终表现得极为包容宠溺,他甚至将双手背到身后,只是微笑着躲避,“薇薇,虽然你大有长进,但仍远不是我的对手呢。”
    任薇充耳不闻,依旧保持着迅速利落的出剑,甚至越来越快,黑白相间的伽梨剑在她手中挥出呼呼风响,残影如水墨游龙,步步紧逼,最后竟像是化作了一阵濛濛雾水,眨眼之间,雾水化回剑刃,四面八方地向他袭来。
    季祉辰再无法继续游刃有余,躲动的身姿越发吃力,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喘气。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脸上已经被削出了几道细口,身上的伤口也崩裂渗血。
    常言道,大道至简,任薇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仅凭着强大的内劲,操剑如挥墨,硬生生地破了他的局。
    终于无法再保持被动,又是一击,季祉辰抽出佩剑,与她剑锋相抵,并竖空中。口中念念有词,然而任薇却不受丝毫影响。
    法咒对她也失效了。
    “薇薇,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他近乎于强颜欢笑。
    任薇同样气喘吁吁,齐肩的短发在动作间沾染汗水,发尾打绺,随着她呼吸的起伏而微微摆动着,如春日柳枝,葳蕤摇曳。
    她双眼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一丛火苗,而这火还在愈烧愈烈。
    “谢谢夸奖。”
    当的一声,两方剑刃刮过,火星飞溅,震得任薇虎口发麻,臂上的伤口也受力崩开。但她浑然不觉,只就势翻腕将剑斜向下刺去,力道不减。
    只这一下,季祉辰衣摆被她整块削去,大腿豁开一道六指宽的血口,往外汩汩涌血。
    他退后两步,彻底敛起了笑意。
    “你是当真想杀了我。”
    “杀你就是杀你,还能是打情骂俏不成。”任薇冷笑一声,猝然刺出杀招。
    这回,面对任薇的剑光,季祉辰不假思索,瞬时向她回以冷剑。二人腾空跃起,且移且战,先后冲进了阴郁山林之中。
    花苏山林木高大,遮天蔽日,二人如飞鸟般腾跃于林梢之上,剑招一刻不停,身形也时刻转换,打斗中树木轰倒之声不绝于耳,惊走其中虫蛇,发出阵阵嗡鸣。
    唐嵶川的金丹的确被任薇消化了,但这种杀人越货的修炼方式属于逆天而行,身体自然也难以承受。在短暂的爆发后,她浑身筋骨都仿若被人拆散拉扯,痛不欲生。
    便是这一刹,便让季祉辰寻得了空子,一剑刺进了她的肩头。
    任薇面不改色,挡开他的剑刃,当即弹身跃回身后林叶之间,调整呼吸。
    她咽下喉间将要溢出的鲜血:“系统,开启止痛模式。”
    “疼痛减缓早已开启,但宿主伤势过重,唐嵶川的金丹在你身上有一定的排异反应,已经到了无法人工干预的程度。”
    “那就关闭我的痛觉感知。”
    “彻底关闭痛觉很可能会导致你的感知失衡,危及生——”
    “关吧。”
    一瞬间,身体的疼痛与疲惫尽数消失。任薇再抬头,周遭只余枝叶窸窣,不见季祉辰身影。
    “宿主,在上方!”
    而季祉辰从天而降,正要一剑刺中任薇时,她却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金手指本来就不多,如果还不用,那她就是真的只有一腔孤勇了。
    靠着系统瞬移,任薇出现在季祉辰侧后方,一剑砍在了他的脊背之上。
    肩头、胸口、腿骨,她的身形如鬼魅难以捉摸,加之树木掩映,不多时,他便已经伤痕累累。
    到此时,他已经不再期待降服任薇。他们二人之间,显然只有你死我活这一种结局。
    两个人自山麓打至山顶,晌午战至傍晚,天空早已恢复晴朗,天边坠着粉紫色的晚霞,美不胜收。他们立于顶梢,转过头便能俯瞰整个旃檀林,却无一人欣赏。
    任薇浑身浴血,一只眼睛已经完全失明。
    季祉辰亦是成了个血人,左手手腕完全向后折去,只剩些许皮肉相连。
    晚风拂过,季祉辰嘴唇开合,似乎在说话,但任薇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的身体俨然到了极限,全靠系统和最后的意志吊着一口气。
    好累。
    没有力气了。
    好想闭上眼睛。
    “宿主!”系统的尖叫声将任薇惊醒,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系统的控制下瞬移到了另一枝树梢之上。而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已被季祉辰横剑斩断。
    “宿主,你打不过季祉辰,再这么下去真的会死在这里的!这个世界还可以使用一次时间回溯,只要回到……”
    回到什么,她听不清啊。
    或许是意识也开始模糊,任薇居然感觉系统的机械女声都带上了哭腔。
    “我……还没死呢。”
    季祉辰多智近妖,似乎已经摸到了系统瞬移的规律,在任薇再一次转移方位时,他剑锋一转,径直劈向了她的额头。
    任薇费力地提起剑,然而按照如此速度,她绝对难以抵抗。
    “任薇——”
    系统的声音和一道熟悉的声音重合,滚烫的鲜血几乎是泼到了任薇脸上,将她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也染成了赤红。
    宗照锦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季祉辰抽出剑,宗照锦就如同断了翅的鸥鸟,径直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林间。在最后,他只来得及轻声道:“给你的,是我的……爱魄。”
    随着他直直的下坠,最后两个字随风而逝,轻不可闻。
    任薇没有听清。
    她从来都不恨宗照锦,甚至在这一刻,她是感激他的。可她却无暇去看一眼他的尸体,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剑,抬眼看向季祉辰。
    是时候了。
    她再次呼唤了系统。
    季祉辰有些想不明白,面对小季祉辰时,任薇都尚且意虚以逶迤,对婚约的态度也称得上积极;为什么到了他,她就如此抵触?甚至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也要逃离他的身边。
    但这些问题再想也没有意义了。
    他会杀了任薇。
    他对她固然喜爱,但将他伤到如此地步,已然没有必要再挽留。就像是豢养的鸟雀,再美丽喜人,若是一次次地啄咬他,便也只能杀了。
    喘着粗气,正要举剑,下一秒,他的心口却是一麻,紧接着脑中传来强烈的撕扯痛,像是有无数的鬼魂在其中呼啸嚎叫。
    难道是小季祉辰,不对,早在任薇灵魂消失的时候,他就被自己吞噬了。
    天道……天道也已经被他虐杀,他取代了天道……他就是天道啊!
    噗嗤一声,剑刃穿过血肉。
    任薇拔出剑,面无表情,或者说脸上满是鲜血以至于根本看不出表情,麻木地再次刺入他的心脏。
    一剑,一剑,她重复着这个动作,几乎将他的胸口捅出了拳头大的血洞。
    魔吸纳天地怨灵而生,魔丹对肉体凡胎自然也是重毒。任薇将它磨碎,涂在了剑刃上,便是强悍如季祉辰,也依旧会因中毒而受到影响。
    在季祉辰脸色煞白,目光骇然而难以置信。
    任薇锲而不舍地又捅入一剑,不顾嘴边不断流出的血块,哼笑道:“是毒啊,蠢货。”
    “你的轮回,到此为止了。”
    呼吸之间,任薇能感觉自己心口被锐利的剑尖用力抵住。
    可它没有穿透她的心脏。
    季祉辰愣愣抬起头,艰难扯出一抹笑容:“我都忘了,你还有我做的命符呢。”
    “到头来,还是我救了你。”
    残阳如血,两枚人影齐齐坠落,砸起一阵血雾。
    *
    “堆云!你这丫头又到处乱跑!”
    秋日正是旃檀林气候最为温软怡人的时节,集市上人流熙攘,一名高大俊俏的男子怀中还抱着刚买来的鲜果,一手捏住面前小女孩的耳尖,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拎起来,厉声教训道:
    “要是被妖怪抓走了,就有你哭的。”
    “可是琢雪伯伯你不就是妖——”不等这名叫堆云的小姑娘说完,琢雪就急匆匆捂住了她的嘴,朝周遭探头的百姓赔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哈哈哈……”
    一路牵着她向人群外走去,琢雪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接着教育这不听话的小犊子:“我跟你说过,普通人都怕妖,你可别再这么口无遮拦了。还有,人多的地方不准乱跑!”
    “我没有乱跑呀。”堆云扎着两只圆滚滚的发髻,白皙的小脸因着些微寒风红扑扑的,活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说话时两枚晶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最是令人心软。单是这么委屈巴巴的模样,就惹得不少路人注目。
    “我是去听说书,伯伯你知道说书吗?就是像你一样,给我讲故事。”她嘿嘿笑着,扑上去抱住琢雪的大腿,撒娇道:“这个故事可有意思了,我给伯伯讲呀。”
    明知道堆云人小鬼点子却不少,最爱撒娇卖痴蒙混过关,但偏偏瞧着她这柔润的眼睛,琢雪就狠不下心。只好俯下身子将她抱起,接话道:“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是一个女修士的故事!说她本是凡人出身,灵根极差,却拜入道霄宗,在不足两年的时间就修成金丹,还足智多谋,一下子就解开了旃檀林幼童失踪案的谜团!”
    听着这么个小娃娃拿腔学调地照搬人家说书人的话,琢雪只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好像是说她和友人一同浪迹天涯去啦。伯伯,我好想见见她,我也要当厉害的女修士!破案,救人——”
    人群拥挤之间,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不慎撞上了琢雪的肩侧,她转过头低声道了句抱歉,随即转身离去。
    只是一眼,琢雪却觉得这人莫名熟悉。
    还未多想,又见那女子身后跟上了许多人,都是往她手中塞些瓜果粮食,笑得朴实。
    “哎呀,武姑娘当真心善,当初姜家那么大家业,她说散就散,要不是她,那年突如其来的大雪可不知怎么熬过去呢。”
    “可不是嘛,她做的好事还少吗?丢了那么多孩子,全都毫发无损地给救了回来,这就是行侠仗义,快意人生啊!”
    ……
    听着这些人的议论,似乎刚刚路过的那女子便是堆云口中的“女修士”。
    “伯伯,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总感觉,或许遇到过一个很像她的人。”琢雪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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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堆云为蛇哥书琼生的小蛇女儿(见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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