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方岐突然接到传唤,要求立刻接受监察署安排的答辩。
    方岐在皮沙发上坐下,房间里有雷雱和两名陌生男子。
    问答进行了四五十分钟,雷雱全程没有讲话,只有监察署专员逐条的询问。
    方岐出来的时候大汗淋漓,他知道自己在回答的时候有点语无伦次。沙发的高度让他很难受,想坐直很累,稍一放松又会陷下去。陌生男子似是而非表情也让他心里打鼓。昨晚失眠,精神状态本来就差,再加上心虚,方岐眼球突出,憔悴不堪,马上连刚刚回答过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了。
    当天每位重要的研究人员都进行了答辩,第二阶段的留任与否将由日常记录与答辩审核共同决定。
    方岐工作不下去了,想睡也睡不着,于是洗了个澡,吹干长发,开一罐啤酒,坐在沙发上思考。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苏说。苏很聪明,当晚上方岐吻她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她捧住他的脸,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你收到答辩通知了吗?”
    “没有。不要担心,你如果要离开这里,说不定也是好事。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苦苦等待了两天。其他人早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方岐却还是窝在家里。
    他彻底不能继续工作了,因为所有他的研究计划都被系统撤销。他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
    短短的两三年,仿佛度过了小半生。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离不开这个地方了。
    这个地方无数次让他大开眼界,这里有数不清的高手奇才,在这里他收获了最宝贵的爱情,他也曾在这里饱经苦痛折磨,他曾日夜不寐茶饭不思寻求突破,他万分感激能够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里有着无虑的物质保障和充沛的研究资源,原来这里对于他几乎是完美的所在。终于,最危难最紧迫的时刻来临,他正卯足了力气要扛起中华民族的脊梁,拯救人类万物于水火,要验证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之时,却不得不离开……因违背纪律而离开,因一事无成而离开,离开同事和知己,携爱人远远地等候这场危难的结局。
    池塘边,潘江璞、迟徳叶*、汤禹盘腿坐在一起。
    潘江璞爬在草地上,用枯杆挑逗半透明的小虾仔,胸膛很快被水浸湿了大半片。汤禹拍了拍迟徳叶的大腿,递给他一小管粉末儿。
    “这是什么?”迟徳叶极小声地问。
    汤禹仰天吸鼻,瞬间头又耷拉下来,露出毫无防备的笑,深深的皱纹让他仿佛变了个人。“thenewthing~.”说完他打开迟手中的管皿,颠出一半倒在手背上,倏地吸入鼻腔。“啊……”汤禹变得满脸通红。
    迟德叶如法炮制,很快也满脸通红。
    几分钟后,三个人在塘边手舞足蹈。
    “哇,快看,我找到不得了的东西了!”潘江璞突然大叫。
    两人转头来看,并没发现什么:“在哪儿?”
    “看,这只大母虾,越变越大,越变越大了!”
    三人瞪大了眼睛,可不是,一只怀卵的红斑雌虾从池底破土而出,而且体型迅速变大,很快变得狼狗般大小。
    “啪!”
    “啊!”汤禹突然捂住鼻子惨叫,“它咬人了!”
    迟徳叶佝偻着背,不断颤抖,他看到池底的土里开始冒出更多的巨型雌虾,挥舞着鲜红的钳,慢慢将要把他们包围!
    “啊,啊!”迟徳叶转身逃跑,不料却一脚踩在虾螯上,失去平衡,跌入池中。
    池泥突然变成沼泽,将他的头部向下吸扯,越来越多的巨虾爬到身体上,蚕食他的肉。迟徳叶拼命挣扎,但很快感到失重脱力,慢慢失去了知觉。
    ……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过后,迟徳叶伴随着咳嗽醒来。
    “哈哈哈哈,你终于醒了。”潘江璞说。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刚才你有多蠢吗?差点淹死,笑死我了。”汤禹说。
    “怎么回事,我还没死?刚才是梦吗?”迟徳叶感到双腿麻木,胸腔里某器官针扎一般的疼。
    “是幻觉。”潘江璞说,“这种药会使人失去距离感,并且产生幻觉。”
    “不过你的反应也太有意思了,你知道刚才你什么姿势吗?‘哇’的一声就卧倒了,把头扎在水底,扎进泥里,两只手扑腾乱扒,笑死我了,我们拉都拉不动!”汤禹笑个不停。
    “吓了我一跳,我们俩当时也站不稳,被你踹倒好几次,但是跌倒就爬起来了,水也就这么半米深。你可好了,在那边头朝下,咕嘟咕嘟冒泡……眼看着就不动弹了!”潘江璞说。
    “嘻嘻嘻嘻……”迟德叶也尴尬地笑起来,“哎?你的鼻子,真的被咬了一口啊哈哈,咳、咳……后来怎么了?怎么把我救起来的?”
    “不知道。”汤禹捂着脸笑,“也许你后来自己浮起来了哈哈哈!”
    “你昏过去了,才把你拖过来,又不敢叫人来……呃……”潘江璞说不下去了。
    迟心里开始骂娘。
    “哈哈哈哈,然后他就压你肚子,我抠你鼻子里的泥,差点给你做人工呼吸了。”汤禹说,“总之还好,你这不是活过来了吗。”
    歇了一会儿后,三人开始谈天说地,其中聊到对核心小组内部其他成员的看法。
    “直到遇到她(卓一然),我才知道,”汤禹严肃地说,“女人真的会撒谎!睁着眼说瞎话,一点都不知道羞耻!”
    “她什么时候撒了谎?”潘江璞问。
    “以前了,我问她喜不喜欢我,她竟然说‘不!’”
    “哈!哈哈哈哈哈……”潘迟二人泪都要笑出来了。
    “她还做出苦笑的表情,就好像我问了个笑话——你们笑什么!”汤禹罕见的生气了,“她真的对我有意思。”
    潘江璞说:“你既然知道干嘛还问?”
    “你是——白痴吗?会谈恋爱吗?我很确定她喜欢我,只是希望听她讲出来啊。”汤禹摇着头,“我们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情商侏儒。我看得出来,她喜欢我,只不过也许更喜欢另一个人罢了……”
    潘江璞面露不悦。
    “我情商可以的,我感觉她对我也有点意思。”迟徳叶平静地说。
    “你可拉倒吧,你看你那熊样。”汤禹一脸嫌弃。
    迟徳叶说,“我只是说她对我有点意思,不讨厌,你都招人讨厌了,还说什么情商?你也不算帅啊。”
    “谁说她讨厌我了?这就是女人……有时候喜欢表面上的迷惑,喜欢隐藏自己的想法……这就是雌性动物的一种……”
    潘江璞说:“那你还问干嘛?”
    “你滚吧!在我们这些人里边,你敢说我不帅?”汤禹对迟徳叶说。
    潘江璞踹了汤一脚。
    “不帅。我们又不是在孤岛上,她还是可以选别人的啊。跟方岐比,你不帅。”迟回答。
    汤禹吧唧着嘴,不说话。
    “而且人家情商也很高的样子。”迟徳叶继续说。
    “我怎么没看出来?”潘江璞说。
    “你真的傻,人家都有女朋友了啊。”迟说,“而且他还有勇敢的性格。”
    “你了解他吗?”潘江璞问。
    “我不勇敢吗?”汤禹问。
    “以前我们是一所高中的。”迟徳叶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那时候我们俩都常去学校旁边的一家健身房……”
    “你也去?”汤禹捏了捏迟徳叶纤细的胳膊。
    “我主要去那里的游泳池,学校里没有。当时我很喜欢泡在水里的感觉。”
    “哎呀,呵呵呵。”汤禹笑了。
    “他既游泳又健身,比较有规律,但健身的效果不太明显。他表情严肃,板着个脸,可是每次练了不多久就会去洗澡然后就走了。
    曾经健身房里的一个男教练看他不对眼,两个人似乎有点火花。有天方岐健身出来,交了钥匙,到饮水机打水,那个私人教练突然冒出来,把茶叶渣儿挥臂一甩,甩到方岐脚边的垃圾桶里,很挑衅。我当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到方岐气的手都发抖了,不过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其实也没什么办法,那时候他瘦得很,那个私教的胳膊跟他的腿一样粗,全是肌肉,动起手来恐怕只有被摁着打的份儿。不过方岐也没有离开,站在原地继续喝水。那个教练对服务柜台的接待小姐有意思——他们两人大概都是三十岁上下——方岐不是帅嘛,刚才交钥匙的时候,那个健身教练大概就是吃了醋,于是就找方岐的茬儿。可人家小姐不喜欢那教练,没多少反应。没想到那个教练仍然不依不饶,在柜台旁剥杏儿,远远地继续往方岐脚边的桶里扔果皮,扔得垃圾桶乱晃。如果你是方岐,你会怎么做?”
    潘江璞不讲话,面色显得吃惊。
    汤禹说:“呃……我打了水就走,不会喝那么长时间,哈哈,回去喝嘛。又不会喜欢那个服务小姐,忍一时就过去了。”
    “是啊,我也是那么想的,以为方岐会忍了,毕竟当时就快要考试,他一直又都是三好学生。可没想到他一脚把垃圾桶踹开了。”迟说。
    “动手了没有?”潘问。
    “没有。当场所有人都朝方岐那边看。
    那个私教说:‘你干什么?’
    方岐大声说:‘跟我道歉。’
    私教说:‘道什么歉?’
    方岐用手指着说:‘你把垃圾扔到我身上了。’
    教练说:‘哪有?我扔进垃圾桶里了。’
    方岐说:‘溅到我身上了。’
    私教大声说:‘要不要我过去给你擦擦?’
    方岐大声说:‘来,快点!’
    私教憋红了脸说:‘你说什么?好你等着!’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恐怕走到方岐那儿就会动手了。
    还差两步远的时候,方岐平静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吗?’私教不说话继续往前走,方岐原地不动,说:‘是一种原因。’
    这个时候私教恰好走到他面前停下来,脚不停跺着地,摇头晃脑,但没有动手。
    方岐说:‘是为什么你现在站在这里的原因。’”
    “然后呢?”汤禹问。
    “方岐转身走了。”
    “就这样?”汤禹问。
    “是啊,我们当时亲眼看的时候真的很刺激。那个教练最后低着头看方岐,也不说话,方岐盖上瓶盖后就转身走了。”
    “那个教练也不想事情闹大呀。”汤禹说。
    “是啊。”
    潘江璞对迟说:“你也做完答辩了吧,怎么样?”
    迟说:“感觉没什么,问题都挺简单的。”
    汤说:“你感觉自己能留下来吗?”
    迟有点吃惊:“留下来?难不成我们还会被赶走吗?”
    潘说:“嗯,有可能会被从十五人组中撤换。如果工作情况不合格或者出现思想问题之类的。”
    汤看到迟脸色发白,笑着说:“你害怕呀?”
    迟说:“是呀,我想留在这里。你不担心被开除吗?”
    “哈哈,我无所谓。”汤说,“在哪儿都挺好。”
    和迟徳叶分开后,潘江璞说:“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汤禹挡着嘴说:“我第一次知道他是gay。”
    完成答辩后的第三天,更新后的核心小组名单公布。令方岐大吃一惊,他没有被劝退,要离开的是赵明度和汤禹。另外又新添了三名成员:阎梁赞、葛彩芽和诸葛双树。这样便组成了新一代的十六人组。
    方岐留意到,两名新加入成员的工作区和起居室分别沿用赵汤两人,第三人——诸葛双树*——则被安排在新启用的空域内。三人的房间同时由后勤人员进行清洁。方岐感觉,原计划中新一轮的核心小组可能仍然是十五人,诸葛双树像是临时加入的。
    一天前,一名监察员向最高监察长*报告:
    “黛赭z-4026方岐,男,汉族,25岁,无特殊背景。参与工作期间与科学支援团顶级研究员黛赭v-3021苏若玉有恋爱关系。三次主要开发任务均未能完成。私下有越格言论,初步评估动机不明。”
    一名监察委员问:“苏若玉有什么背景吗?你把她的记录给我看看。”
    监察长说:“没什么背景问题。我注意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没什么大问题。”他又问监察员,“关于没完成的任务,他是怎么解释的?”
    监察员回答:“据方岐在答辩时的报告,第一次是因为完成预定目标需要引用利坚国麻省理工大学某教授的研究成果,因涉及到安全保密问题,被驳回。”
    “只是引用的话,为什么会牵扯到保密问题?”
    “该项研究并未完全开放,部分物理参数和关键步骤还需询问该教授。由我们自主研究的话,他认为耗时过长。”
    “另外两次失败的原因呢?”
    “另一次是……方岐称,研究所缺少一种特殊粒子分离装置以及高温制成设备。全国只有雄安新材料中心才有,半个月前刚刚拆卸运送过来。目前测试验证阶段还未结束。”
    监察长问:“为什么半个月前才送过来?”
    “一直在等待上级批复。”监察员回答。
    “什么上级?”监察长问。
    “呃,应该……记录显示需要国务院的批示。”监察员回答。
    “这件事我听说过,当时航天局和量子计算机那边都在申请使用,我们国内好像只有两台,从德国进口的。”一名监察委员说。
    监察长问:“那他这几年就什么也没干成?”
    监察员报告:“他关于这三项任务写下了三十多份理论报告和一些提案与猜想。不过大学教授组讨论,认为未经实验证实的情况下,其价值难以确定。不过他参与了七项联合任务,其中六项顺利完成。”
    监察长说:“这个方岐虽然在学术科研水平上稍有欠缺,不过我们国家在这个领域上原本就没有绝对优势,现在换了别人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强。设备不是也才刚到吗,先让他把那个实验做完看看。”
    右手边监察委员对监察长耳语片刻。监察员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些什么。权限给了你,资源给了你,出了问题还不用,不是能力问题是什么?你回去告诉王惠成,全力协助方岐的工作。”监察长突然转头说。
    另一名监察委员说:“这个也就算是他专业能力不足吧,跟权限没有多大关系。”
    监察长说:“他想要调用那个设备,怎么不来问问我?王惠成知道,你知道,都解决不了,怎么不告诉我?总理亲口跟我说,一切以新未来计划为最优先,一切以这里为最优先。航天局也得排到后边去!纳米材料对这个项目不是非常重要吗?拖不得。
    ”让王惠成把国际网络工作组叫来,攻击那个利坚国大学的数据库,想办法把需要的资料搞到。”
    左手边的监察委员听了冒冷汗,又听到监察长对他讲:“这个方岐,先留一留,我看以后有用得到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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