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有眼无珠,要不是怀上这么个货,张春来,我告诉你,我早走了,傻子才愿意跟你过一辈子呢。”
    接下来,张春来一直一声不吭,只有周心宁越说越激愤的声音,他抱怨完了丈夫抱怨公婆,最后抱怨向晚一点不知道顾家,年纪轻轻的姑娘还没结婚就胳膊肘往外拐。
    向晚在黑暗中感到一种无声的恐惧,她担心那个即将出生的小娃娃,将来会不会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中战战兢兢的长大,担心父母年纪这么大了,是不是还要一直无故受她嫂子的气,她还莫名联想到了自己跟程珣,要是她跟程珣以后的婚姻也是这样的话,向晚想,她宁愿一个人。
    因为怀揣着这种担忧,所以向晚在周末再度见到程珣后,在他脸上看了半天,程珣不解,问她怎么了,向晚便把自己的顾虑讲给了程珣听,当时他们正在绿水公园的湖边散步,程珣把向晚带到不远处的长椅旁,让她坐好。
    “向晚,你哥嫂的生活我了解不深,不做评价,但我问你,你觉得你父母的婚姻幸福吗?”
    向晚想了一会儿说:“还可以吧,我妈跟我亲爸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但跟我这个爸爸,我印象中,他们从来没吵过架,我爸挣了钱就交给我妈妈,也知道我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妈腿不好,我爸就不让她干重活,但我妈老抱怨我爸,说他不爱说话,木讷,但我爸稍微晚回来一会儿,她就要出去找。”
    程珣虽然只在向晚家待过一晚,但他能感觉到,向晚的父母很和睦,就是那种你懂我我也懂你的状态。
    “我也跟你说说我爸妈吧,我爸出事后,很多人都劝我妈妈跟他离婚,甚至就连我爸自己都动过这个念头,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会对我跟程砚好,但我妈坚决不同意,我后来问过我妈妈,为什么愿意跟着我爸吃那么多苦。”
    向晚问:“那你妈妈怎么说的。”
    “她说,她要是离开我爸,他肯定撑不下去的,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些苦难。”,程珣低了低头,“其实我都不太能理解我妈,你看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能干,怎么会……我爸实际是个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做人太理想话,整天活在他那些诗书堆里。”
    “你的意思是,你不不理解你父母之间的,爱情?”,向晚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用上了“爱情”这个词,而不是感情。
    “是不太理解,我爸这人,啧,其实有点酸,有一次程砚翻出了他年轻时写给我妈妈的情书。”
    “情书呀”,向晚捂着嘴笑出了声,“程珣你给姑娘写过情书吗?”
    “没有”,程珣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作文都写不好,更别说那东西了,而且,我之前也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向晚歪着头认真的观察他的脸,似在判断这件事情的真假。程珣任她看了一会儿问:“红没红?”
    向晚说:“程珣你脸皮可真厚,说谎都不脸红。”
    程珣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
    “所以,向晚同志,你的心结可以打开了吗?这世上什么样的婚姻都有,因为别人的婚姻不幸,就纠结自己会不会这样,实在是杞人忧天。”
    向晚怒目瞪了程珣两眼,转过头说:“哼。”
    “还有”,程珣捋着她的马尾问:“你不是还有事情跟我说吗,什么事?”
    “程珣,我们明天就要去登记了,你知道登记是什么吗?”
    程珣不解,“登记不就是登记吗,还能是什么?”
    向晚这时充分理解了她妈妈为什么老念叨他爸一根筋,从来不会举一反三,“登记就意味着我们正式结婚了呀,我妈妈跟我说,我们现在还没有房子,也不能在一起生活。”
    程珣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租房子吗,可以的向晚,我没问题。”
    “不是,我妈妈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可以分开住,但结婚的第一天就分开,要是街坊邻居问起来,不好听。”
    程珣点点头,“对不起向晚,怪我没有考虑周全,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听你的。”,说完程珣就静静的看着向晚,但等了好长时间她都没开口,程珣就问:“向晚,你想好了吗?”
    向晚气的简直不想理他,但架不住程珣一个劲儿的问,就说:“想好什么,你的脑子是水泥做的吗,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哦”,程珣眼前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我明白了向晚,这事交给我去办,你什么都不用管。”
    “还有一件事”,向晚仍在气头上,语气冷冰冰的,“程珣,我们才交往了十九天,你我都明白,要不是因为房子,咱们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结婚的,所以,咳咳,有些事,我还不想发生,你同意吗?”
    这次,程珣全神贯注的跟着向晚的思路走,所以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见她鼓着嘴,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就想逗逗她。
    “不同意。”
    向晚蹭的一下转身看他,那张婴儿肥的脸气的通红通红的,程珣努力憋住笑,淡淡的问:“我要是不同意,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向晚低下头绞着手指,离递交分房申请结束也就只剩十天了,她上哪儿再去找别人。
    “程珣,我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是哪样的人啊”,程珣看着她发红的眼圈,想笑却笑不出来了,“笨不笨,跟你开玩笑都听不出来,你也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答应了,我就同意你说的那件。”
    向晚问:“什么事?”
    程珣慢慢靠近她,向晚的身体陡然绷紧,她感到耳边有几缕热风淌过,心一下提了起来,只听程珣低沉着嗓音说:“别生气了,好吗?”
    向晚想开口说话,但发觉自己的嗓子很干,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然后看了看程珣,站起来就走。
    程珣在她身后问:“你干什么去?”
    “你不是说听戏吗?”
    程珣追上去,跟向晚并着肩走,“你还没告诉我呢,答应还是不答应啊?”,说完他还碰了碰向晚的手臂,向晚低着头一点不看他,因为她知道,她要是这时去看他,一定能从他脸上看到那种笑。
    “谁说我生气了,我为什么要生气,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再换个人。”
    “哦”,程珣单手插在裤袋里,再没说话,向晚忍不住看他,“程珣?”
    “嗯”
    “咱们去听什么戏?”
    程珣说:“锁麟囊。”
    第十五章
    十点了,向晚还没睡,她躺在床上把记忆一点点往回推,最终落在某一处,记得在公园时,她跟程珣说,他要是不同意,她就再换一个人,程珣只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后来他们就去听戏了。
    那处戏园子在果子巷,名字叫杏酒园,是清末一个从北京回来的富商建起来的,戏园子承受了近百年的风雨,如今已经破败不堪,江阳市的戏班子统共就那么两三个,还是没怎么经过训练的草台班子,水平可想而知,程珣在听戏的时候,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向晚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其实是因为戏,程珣小的时候,经常被爷爷带着去南城听戏,光是《锁麟囊》中《春秋亭》那一段他就听过不下十遍,唱词都熟记在心里了,但这几个人中,有一个竟然把词给唱错了,程珣有点不能忍受。
    从戏园出来后,他们去方伯的馄饨摊吃馄饨,期间还从万兴饭店买了两个盘丝饼,吃饭时,程珣也没怎么讲话,他其实是在规划即将到来的明天,他一步步的盘算,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向晚满意,毕竟这也是女孩子一生中,挺重要的日子。
    但程珣的沉默,落在向晚的眼中就是不高兴。
    向晚不管是在上学还是工作后,认识的人都说她是个挺大气、不怎么爱计较的人,她很少因为什么事反复纠结,但今天她就陷入了这种苦恼中,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那些画面,她很后悔自己说那句话,也想不清楚,为何自己说了那话之后,程珣仅仅以一个简单的“哦”字回应,以及他后来的种种不高兴,是不是因为这句话。
    向晚在一团思绪中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她跟程珣今天都请好了假,所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吃完早饭,苏雪梅提着一只布包进到向晚的房间,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件红色呢绒大衣和深灰色斜纹裤子放在床上,向晚吃惊的问她妈什么时候买的,苏雪梅说,她上个礼拜跟小姐妹逛兴隆商场时买的。
    “你买这个做什么,上次向东给我买的那件都没怎么穿。”
    苏雪梅说:“结婚难道不穿新衣服吗?”,她自己结婚那阵,没这个条件,所以想拼命在女儿这里找补回来。
    “又不是办婚礼,只是登记,新的旧的有什么关系。”
    “那也得讲究一下。”,苏雪梅对女儿不办婚礼这件事,始终觉得有点遗憾,但两个年轻人又没有房子,办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拉过向晚的手腕,让她坐在身边,又拍了拍那只布包,“这里面的东西,妈都给你准备好了,待会儿,你跟小程直接去就行。”
    向晚问她准备的什么,苏雪梅说睡衣内衣都有,她都洗好烫好了,洗澡用的东西也有。
    向晚笑嘻嘻的说:“哟,还挺齐全。”
    苏雪梅清了清嗓子盯着女儿说:“晚,有件事,妈得嘱咐你一下,你和小程,你们”,苏雪梅低下头看着洋灰地板,“你们记得收敛一点,别闹得太过。”
    向晚本来想问她妈收敛什么,但一接触到她妈妈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好像又明白了,向晚当然不能告诉妈妈,她和程珣还不准备进行那件事,所以,就只好顺着她妈妈的意思,说他们一定会收敛的。
    苏雪梅用力捏了捏女儿的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说:“行了,把衣服换上吧。”
    苏雪梅早前在别人的裁缝店里做衣服,眼光是很有一套的,她给向晚买的这件红色呢绒大衣,圆领,下摆垂到膝盖上,中间有一根黑色的腰带,把向晚修长的脖颈和纤细的腰身勾勒得很好看。
    程珣按照约定,九点多来到向晚家里,向晚哥嫂不在,他喊了张正民一声爸,喊了苏雪梅一声妈,说他来接向晚了,这些话程珣在来时的路上演练了无数遍,此刻说完,他悄悄吐了一口气,正巧被向晚看见,向晚背过身一下笑了。
    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出家门,到了楼道拐弯处,不知为何,程珣突然回头望了一眼,结果,他就看到那个刚刚一团欢笑送他们出来的母亲,此刻正张望着这边,在抹眼泪,程珣的心里猛地难受了一下,他伸出胳膊一把攥住了向晚的手,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那位母亲,请她放心。
    一直走到外面放自行车的地方,程珣才把向晚的手松开,向晚把东西放进车篮里,看了看程珣问:“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了,但程珣又换成了别的,“我要是还生气,你准备怎么办?”
    向晚拨了拨头发,没说什么,等程珣载着她行过海棠街之后,向晚在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去外皮递到程珣嘴边,程珣怔了一下,然后把它衔进嘴里,糖很甜,一沾到唾液就慢慢化开了,还带着点苹果味儿,但程珣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向晚所说的生气,究竟是生什么气,他觉得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候真的挺难猜的。
    向晚和程珣来到她所在社区的街道办,里面人不多,只等了一小会儿就轮到了他们,两人把户口本、身份证以及单位开的介绍信交给工作人员,对方审核过后,拿出两只小红本,填好信息盖好戳,然后递给了他们,一切简单的超乎向晚的想象,她悄悄问程珣,这就可以了吗,程珣说可以了,向晚调皮的冲他笑了笑,从包里拿出糖分给工作人员。
    出来后,向晚站在空旷的大街上出了会儿神,她在心里祈祷可以顺利的拿到房子,她现在结婚了,往后恐怕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住在父母家了,无法只凭交点生活费,就能获得细致的一日三餐……
    从现在开始她真正是一个大人了,她将和她的丈夫待在一张户口本上,然后生活在一个小家庭里,共同承担起一个小家的责任。
    冷风吹来,向晚觉得脸上有点凉,原来是泪水溢出了眼眶,好在程珣正在调转自行车车头,没有看到,向晚默默的坐上车后座,一句话都没说。
    骑出一段距离后,程珣说:“向晚,我理解你。”
    向晚问:“你理解我什么。”
    “我理解你的伤感。”,其实向晚擦泪的时候他看到了,只是装作没注意而已。
    向晚的眼睛一热,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平复了好一阵才说:“那你伤感吗?”
    这又把程珣给难住了,他该怎么说呢,要说不伤感吧,好像显得他很没心没肺似的,要说伤感吧,那就是撒谎,程珣决定永远不会跟向晚说一句假话,于是他说:“我很高兴。”
    “你那么高兴,又怎么能理解我的伤感呢?”
    “我……哎”,程珣无语望天。
    向晚笑着摸了摸程珣的后背,对,是抚摸不是拍,很轻柔,像云落在身上一样,但程珣就觉得很痒,以致于他都难受的把身体绷成了一块铁板,向晚摸完后,把手掌停留在他的腰上,问他去哪儿,程珣说你跟我走就行。
    不多时,程珣带着她来到塔石南路的一家门店前,这是一家专门为外宾和侨眷服务的地方,店名叫华侨商店,向晚听说过这里,但从来没有来过,程珣停好自行车,带着向晚往店里走,向晚拽住他的胳膊问:“你要干什么?这里买东西需要外汇券的。”
    程珣点头,“是啊,我有。”,他带着向晚走到一处卖饰品的玻璃橱窗前,让向晚自己挑,向晚小声问他哪里来的券,程珣说她姑姑听说他要结婚,专门从北京寄过来的。
    向晚的眼睛亮了亮,她想起还没给家里那个即将出生的小娃娃准备奶粉,便问程珣,“你有多少,可不可以换给我。”
    程珣摸了摸她的头说:“不可以。”,向晚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程珣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沓不同数值的券放到向晚手里。说:“不过,我可以送给你。”
    向晚数了数一共三百元,她说:“程珣,今天我带的钱不够,等明天我再给你。”
    程珣牵了牵嘴角,那笑容看起来不像是高兴,向晚解释说,她是想给家里人买东西,不是给她自己,他觉得程珣可能愿意为她花钱,但未必愿意为了她的家人花钱。
    但程珣说:“你的家人不就是我的家人吗?”
    第十六章
    “你的家人不就是我的家人吗?”
    向晚听到程珣的这句话,愣了好几秒,她没想到程珣会转变的这么快,刚登记完,就能把她的家人,当成是自己的,程珣把手放在向晚的肩上,带着她一个柜台一个柜台的逛过去,最后,向晚在一个卖食品的地方停下来,她看到架子上有婴儿吃的奶粉,让店员给她拿下来。
    奶粉是铝盒装的,上面贴有配方成分表,向晚仔细看完后问店员多少钱,店员说三十五元一桶,向晚觉得有点贵,但还是咬咬牙买了两桶,买完奶粉,程珣让向晚再给自己挑几样东西,向晚说要给他买衣服。
    “我一个男的买什么衣服。”
    “男的就不穿衣服了吗?”,向晚把程珣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来来回回就这两件衣服吧。”,确实,程珣的冬装就两套,一套蓝色迪卡和一套灰色迪卡套装,裤脚有点吊着,还都洗的变形了,可即便这样,程珣也坚持不买,他说反正每天都穿工装,买了衣服也没机会穿,他带着向晚走到刚刚经过的一个橱窗前,指着里面的一块钢化手表问她喜欢吗?
    向晚很痛快的说不喜欢。
    “可我喜欢”,程珣不顾向晚反对,买下了那块手表,然后给她带到了腕上,“你不知道,我之前在上海的一家商店,看到过跟这块一摸一样的,可那里要卖八十块,我们买的这块才六十块,是不是很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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