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黎眼泪汪汪,跪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她道:“奴婢从前误入歧途,受人蒙蔽,心思不正,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昨日见到那些孩子,奴婢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有些用处,望姑娘收下奴婢。”
    云黎攥紧了手,面上的紧张不安做不得假。
    她哪里能料到会是如今这等境况?原来想着,凭她的美貌贴心,一定能博得夫主宠爱,不说出尽风头,在内宅的地位应难以撼动才对。
    谁知道……
    昨日看来,反倒是这位姑娘对自己在慈孤局的表现比较满意!
    反观那位大人,气势慑人,阎罗一般油盐不进。
    云黎后来才知晓这宅子是眼前这位仙女似的小姐的私产。经过昨日那一遭,云黎昨夜辗转难眠,她十分肯定,若不是那位大人不想让这地沾血,她那时莽撞地凑上去大约是活不成的。
    越想越怕,云黎眼圈泛红,楚楚可怜。
    “留下吧。你先起来。”舒沅道。
    云黎在慈孤局的种种举动,舒沅都看在眼里。从起初略带嫌弃的表情,到后来为那些孩子仔细擦手,依依不舍的样子,她都瞧见了。
    留光查过,云黎清清白白,至今没有沾染是非。出身不好的女子,落到这般田地,也不全怪她。
    云黎简直感激涕零,欣喜非常。这时,春桃轻轻一拉,云黎便站起来了。
    日光正好,舒沅放下看完的书册,自屋中出来。云黎殷勤地跟上。
    还没走几步,就看到周云师徒二人。
    这二人暂且无处可去,舒沅索性将他们安置在园子里。两人许是出入内宅练就了好口才,但凡有机会便要在挑些好听的话说给舒沅听。
    周云也厌烦了从前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从谷宁那里打听到这位小姐不仅关心慈幼局的境况,还有为贫家子弟开设私学的想法,周云怎么会白白错失这个机会。
    周小九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且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至多能吃上几口鱼肉,这些天吃饭时眼睛都亮晶晶的。
    吃了这几顿饭,周小九除了散步消食也没闲着,他在师父的督促下又开始读诗诵文,提笔练字。
    周小九听话,周云肚子里没几滴墨水,但字还算过得去,每日天不亮就把孩子叫起来,嘴上说着:“小九乖,早些起来,师父给你煮个鸡蛋。待会儿用过饭,你学饿了,师父再去给你买糖饼吃。”
    周小九饿着肚子起身,用冷水将脸一擦,再喝两口水,便老老实实坐下。
    满腹心事的周云看着自家徒儿如此听话,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满意地点点头。
    若换早些年青州这地道门兴盛那时候,就靠他们这踏实肯干的师徒俩,不得攒下修两座道观的积蓄?
    周云又叹了口气。虽不能事事如意,能找到一个求生的口子钻出去也很好。
    在许宅待那几天,饿得人头晕眼花。若非许家说得上话的几位主子都忙着应对其他要紧事,他真是有低头认错的心思。
    腹中空空,便是德行修得再好,也抵不住饿。
    周云那时都想好了,如果真能见到说得上话的管事,先把小九喂饱,再好言好语认个错,后面要他去做那些坑蒙拐骗亏心事,他再找空当溜走。
    先贤圣人能不为几粒米折腰,可他哪行?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先饿死的一定是小九。一想到可能会抱着浑身冰冷的小九,周云心头一阵阵发寒。
    虽这般想着,周小九又开始磨墨时,周云没有去买什么糖饼,直接忽视了周小九期盼的眼神,去给他沏了壶热茶过来:“喝吧。”
    小孩子家家的,吃太多糖牙齿会坏掉。周云心想,他这个当师父的,真是不容易。
    与舒沅相遇这会儿,周小九正认真地皱着小脸,和师父探讨那卖饼大婶出摊的时辰:“可我之前瞧见她很晚才收摊的,师父你……会不会记错了。”
    周云摆了摆手:“今日不方便。”
    周小九这孩子也老实,当下便在脑中为自家师父圆了说法,也不问是师父犯懒的不方便,还是人家今日不做生意。
    周小九点点头:“我明白了师父。”
    转头见到舒沅,那点吃不到糖饼的失落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周小九小跑几步,脆生生地叫了声舒姐姐。
    舒沅唇角轻弯,问起周小□□了什么东西。
    周小九乖巧作答,说得十分仔细。
    云黎站在舒沅身后,目光在周云和周小九之间荡了个来回。
    周小九忽然发现云黎在看他,直接转头看过去,还问了句:“云黎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云黎笑了笑:“这附近我挺熟的。你方才说想吃的那家店我知道在哪,那里……”
    与周云目光相接时,云黎语声一顿。
    周小九眸中流露出一丝希冀,甚至悄悄攥紧了拳头。
    周云朝云黎又是眨眼又是摇头,连忙接话道:“没什么。改日带你去,今天就别惦记了。”
    云黎神色诧异。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骗小孩的大人了。
    舒沅将他们的眉眼官司看得清清楚楚,不禁莞尔。
    谷宁脚步飞快地走过来,见这长廊上熙熙攘攘挤了好一群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走近后发现只是有些热闹。
    挨个看过去,除去姑娘身边的春桃,每个人看上去都不是单纯良善之辈。
    谷宁不由腹诽,若把他们这些人不是在这园子里,至少得是个贼窝才能容纳这些人。
    舒沅敛了笑意,问道:“何事?”
    “有一对夫妇到聚仁堂求医,那位夫人状况不大好。原已抓了药,但离去前,那人说认识姑娘,待会儿便前来拜访。”
    谷宁顿了顿,续道:“二位留了姓名。是邱玉邱公子。”
    舒沅记得这人。
    邱玉是赵三夫人娘家侄子,连赵逸当年都甚少踏入侯府,这邱玉自然不在她平常来往的人家之内。
    论家世是差得远。但在各处医馆中,舒沅和他的夫人郑氏见过多次。
    邱玉和夫人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在京中是一桩美谈。
    郑氏早年被叛军所害,身中奇毒,每月发作时疼痛难忍,虽无溃烂腐臭之症,近身伺候的人也要吃一番苦头。
    郑家和邱家没得比,若要捏着这个短处休妻再娶,也不会让邱玉落得一身闲言碎语。
    邱玉不仅没有抛弃发妻,还将她照顾得很好。
    中毒之人自然不可能和常人一般面色红润。舒沅记得那几次见她,郑氏唇角带笑,望向邱玉的目光脉脉含情,大约除了病痛,世俗杂事并没有磨灭她的欢愉和心志。
    谷宁负责聚仁堂的事已近三年,对他们的事也有耳闻。
    谷宁拿不准主意:“依姑娘看,这是见还是不见?”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谷宁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邱玉上门带了不少东西,夫人郑氏神色恹恹,还是笑着与舒沅交谈:“听闻舒妹妹近来身子康健,我心里十分高兴。这些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是我在街边瞧见,想起你,便忍不住要买来送你。”
    舒沅年幼时甚少在医馆里看到频繁出入的年轻女子,郑氏是其中之一。
    郑氏那时见她年纪甚小便要遭罪,心里怜惜,常想着法子宽慰她,这些事舒沅都记在心底。如今再见郑氏,免不了一番关心。
    郑氏的身子已经灯枯油尽,消瘦面庞上微笑浅淡,说话时仍是一副温和好脾气的模样,但就连进这厅堂也须得有人搀扶。
    与舒沅闲聊一会儿,郑氏便没了力气,最后只道:“你的心和我的心是一样的。苦也是一日,乐也是一日,见你如今很好,我便放心了。姐姐在你小时候并没有骗你瞒你,对不对?”
    夫妻二人相携离去,背影成双。
    等他们走了,云黎一边收了杯盏,一边感叹道:“这位邱公子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舒沅收回目光,忽然出声:“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黎发觉好像说错话了,脸色刷地白了。春桃碰了碰她,轻声道:“他们的事,你不清楚,不提就是了。”
    -
    私学书院建起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即便不缺银钱,房屋无须新建,也至少要半年才能有个眉目。
    慈幼局那边衣衫褴褛的孩子却等不得,这些事便够忙的。
    除去这些,园子里有周云周小九,每天都不缺热闹看。
    今日师徒两个又为糖葫芦到底有几颗争执起来,舒沅在亭中听得起劲。
    这时云黎忽然像个见了猫的耗子,步伐飞快、身形灵巧地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舒沅余光瞥见她的动静,抬头一看,才发现薛承璟回来了。
    舒沅翻过未用过的杯盏,正欲给他斟茶,薛承璟看也不看,握住她的手腕便把人带走了。
    “今日回来这般早?”
    薛承璟侧首看她一眼:“昨日庆仁回来报信,你听也不听就将人赶走。我自然着急回来看一看。”
    舒沅低眸看了眼被他握住的手腕,品了品他说的着急二字,克制住笑意:“可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如果该着急,那也该是我比较急。”
    说话间,已到了房中。薛承璟揽住她后腰,将人带进门中,顺手合上门扉。
    舒沅被他压在门上,他身形颇高,将她完全遮在怀中,独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漫过来,舒沅一抬眸,便看到他瞳眸黑沉,似有火苗跃动。
    薛承璟眸中映着她的面容,手上力气略重,恨不得将她禁锢在怀中,语调却十分平静,像个颇懂得礼让的谦谦公子:“沅沅还着急么?”
    舒沅自觉在莲池那夜十分大胆,至少三五日内不会胡思乱想了,何况现在还是白日。
    雪白娇嫩的耳垂都烧得通红,舒沅抿了抿唇:“你连我倒的茶也没来得及喝。我当然着急,你不渴么?”
    薛承璟的视线在她唇上停了停,喉结上下滑动,声音微哑:“是有些渴了。”
    舒沅脸蛋红红地去给他倒茶,贴心地送到他手边。
    薛承璟指尖摩挲着杯壁,窗外日光烂漫,舒沅却从他脸上读出几分不虞,“若你哪日领回几只猫猫狗狗,那些小东西粘人得很,你一日下来,又怎会有闲心想到我?”
    舒沅忍不住笑:“那你喜欢小猫小狗么?”
    宫中豢养兽类的太监曾与她提过,这类小宠仍是宫中各位主子最偏爱的。其余的都要更费心些。
    薛承璟掌心覆上她小臂,徐徐下移,柔软轻薄的衣料上起了褶皱,最终在她手腕处停下,他语声淡淡但有股不容辩驳的气势:“想要独占你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第116章
    ◎不准有她那样的念头。一瞬一息也不准有。◎
    舒沅和薛承璟前后消失在庭院中,留下的众人大气不敢出,云黎是那个最胆小的,等长廊那头没了动静,立马拎着冷掉的茶水消失在大家视野中。
    周小九被师父拎住衣领,带回到桌前。
    在开始写字之前,周小九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师父,那位公子冷冰冰的,姑娘就不害怕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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