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齐轩没想过,他一直以来循规蹈矩,当一个遵守本分的好学生,连交友圈都乾乾净净,从不招惹那些一看就是经常进出警局的不良分子,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自己生活圈当中,而且此刻就坐在自己身边。
    还十分违和地,跟着台上讲师的讲解进度抄写讲义——补教名师编定的大考衝刺版本——蓝色的字跡歪歪扭扭地扑满整页纸张所有空白的地方。
    像虫一样的字跡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是这样的人怎么……
    「你在看什么?」
    「呃?哦……啊!对不起!」
    拿着原子笔的手一抖,差点从手中滚落到地上。
    「偷看」这件事被当事人当场抓包,任谁的内心都会窘迫到极点,堪比上厕所出来被人提醒裤档的拉鍊没拉。
    被他「偷看」的那人偏过头,夹住笔桿的右手抬起往脑袋一撑,说话语气吊儿啷噹,「道歉屁?是觉得我这样一副小混混样子的人坐在补习班里很奇怪?」
    那人戴着一对黑色的圆形小耳针,顶上是一头卷翘的浅褐色短发,高高往上梳起的瀏海有发胶涂过的那种油亮色泽,留着一小戳发丝搭在额角,而沿着发际看过去发根却是墨色的,汪齐轩想着,如果不是因为学校里有发禁,否则这人应该是会将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类型,过分张扬,恨不得谁都多看他一眼。
    你长得凶神恶煞,又把自己打扮成古惑仔的模样,哪能不奇怪。
    汪齐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过他心里还是胆颤心惊的。
    面对这样的人,他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想奔到角落挖个地洞躲得深深地,并且从此在里头生活。
    然而他还要准备指考,他躲不了也逃不开。
    年初的学测已经考得不如预期,儘管这个不如预期是家里人给予的,普通情况下他也不愿意如此逆来顺受,让他考第一学府就考第一学府。
    他会乖顺地点头答应坐在这里,和200多人在同一个空间里争抢氧气,又吸着别人吐出来的二氧化碳,耐着不适也要听完台上补教名师讲解重点题型的理由,是为了隔壁班的李瑋昱。
    三年七班班长,每次段考都校排第一名的李瑋昱。
    资优生本身没有什么好令人称羡的,就是脑袋资质的差距而已,不过套用在相貌男女通吃的李瑋昱身上,那就是好上加好了。
    汪齐轩喜欢男生,而他,也是个男生。
    从国中一年级开始,发现自己看着隔壁座位男同学换下汗衫露出精瘦的肩膀和腰腹会勃起,到现在高中三年级,在夜深人静的夜晚里对着从李瑋昱facebook个人主页下载来的大头贴照打手枪,汪齐轩作为拥有爱慕同性倾向的「异类」生活着,已经有六个年头。
    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母胎单身,在身边的同学已经会放学去谁家坐坐结果隔了一个多月发现月经没来的时候,他仍是看见自己生理反应会害羞万分的处男。
    而李瑋昱就是所有闺中少男少女幻想中的白马王子,被期待着某一天能驾驭雪色马匹来到自己面前,俯身对自己伸来修长漂亮的手,做出邀请共乘的动作。
    前提是,他必须踏进第一学府的校门。
    「……讲话啊!吓傻了?我这么可怕?」
    汪齐轩心有馀悸,快速地扫了一眼那人的面庞,赫然发现对方额角上沾染了红红白白的顏料,于是急中生智道:「你……那个、脸这里,脏脏的。」
    他战战竞竞地指着自己的额角向对方示意,接着扭过身子从身后的书包暗袋里翻出袖珍包卫生纸,反手递上,轻声道:「给你,不知道擦不擦得掉。」
    那人动了动手指,一会才将卫生纸接过,「有卸妆油吗?靠……也不可能有。」
    一开始因为过于惊慌而没注意,等到再一次开口,汪齐轩才觉察到对方的嗓音相较同龄人更有磁性,低沉且沙哑,此刻正迅速地穿透他的耳膜,像低音号一样在他心里嗡嗡作响。
    感觉心脏一度落了拍。
    「你可以跟后面的女生借看看。」汪齐轩不着痕跡的捂了捂心脏的位置,一边将脸转正回到讲义上,并悄悄斜睨向对方制服胸口口袋上方的字绣。
    陈立扬。
    校名不认识,应该是社区高中,学生整体成绩落在中间值或中上一点的那种。
    「算了。」陈立扬抽起一张卫生纸,从他手背上蹦起的青筋看出了他的劲道,在额角的顏料处擦拭了几下,接着放下一看,只沾了一点点的红色墨跡,其馀部分几乎完好。
    他哼了一声,笔直浓密的眉毛向着眉心皱起,将卫生纸揉成一团丢在了桌上。
    「那……」
    「就这样吧,我回去再处理,谢啦。」
    其实汪齐轩对陈立扬脸上的顏料感到十分好奇,那种红红白白的顏色让他想到对方是话剧社社员之类的可能性,但对方的模样又与这种可能性极不相符。
    狭长深邃的眼眸懒懒地朝着黑板,虽然手中的笔一直没歇着,但嘴角总是撇向一边,好像对于自己的处境感到非常不满,有点生人勿近的感觉。
    儘管如此,汪齐轩不知怎的却觉得对方还算和善,不是那种一被冒犯就动手打人的混混。
    他手里转着原子笔思索着,一下一下地将蓝色墨跡点在讲义上,笔尖打在纸面上的噠噠声恰好引来陈立扬不满的注视,于是便藉机道:「……我可以问问你,脸上为什么会有顏料吗?」
    「噢,就是8+9啦!你们说的那种。」
    「哈?」
    「干嘛?我不就是那种形象吗?」
    「……我觉得不是。」汪齐轩在心里暗道,虽然的确很像8+9,但真正的8+9才不会来补习班上什么补教名师的课准备考大学呢。
    「跳舞的啦。」
    「跳舞要画脸?」
    「抓妖魔鬼怪的舞喔!把脸画得很兇那些鬼才会怕。」陈立扬在课桌下小幅度的摆动双手,又弯起腿一瞪一瞪地踏在地板上,「抓到之后就要像这样、这样、这样,好像警察在打击犯罪。」
    在此之前,汪齐轩看他一直是闷懨懨又昏昏欲睡的模样,一谈起这个「抓妖魔鬼怪的舞」,眼睛便嗖地瞪大了一倍,顿时神采奕奕,一改原本看起来惜字如金的冷淡模样,不仅如此,话还有些多。
    画一张很兇的脸,然后跳舞抓妖魔鬼怪。
    汪齐轩联想到对方刚才口中的「8+9」,忽地忆起了这个称呼原来是来自哪个名词的谐音:八家将。
    从小到大,他只有在偶尔经过庙宇或过年过节回云林老家时在路上看过几次八家将,小时候被爷爷带着去看热闹,看到那些狰狞可怖的脸谱立刻便吓得哭了出来,后来有好一段时间不敢再踏进宫庙里。
    经过那么多年,对八家将的印象已经从可怖脸谱变成了不良少年的代名词「8+9」,虽然两者通常没有直接关係,但新闻报导中似乎常有跳八家将的人都是黑道份子这样的叙述。
    但汪齐轩不会抱有过深的刻版印象或偏见来看待陈立扬,毕竟他也是注定要被传统道德观念紧紧束缚、承受各方言语批评的「同性恋」,这是十分不公平的事情,所以他只是惊喜于八家将脸谱下,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
    虽然仍然像个小混混就是了。
    陈立扬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从自己的书包里捞出一个q版柯基图案的圆形零钱包,手指往里头一伸,两指夹着一张名片往汪齐轩面前一递,脸上堆满喜悦的笑容。
    「来,我们将团的名片,背面有写我们有跟哪些地方的宫庙合作,这礼拜六在三重有大帝诞辰遶境,我们有出阵,你可以来看看。」
    汪齐轩突然有种走在半路被拦截推销的感觉。
    话说……q版柯基图案零钱包!
    陈立扬很快地从他抿着嘴隐隐忍笑的模样察觉到其中的主因,猛地重新板起脸孔,硬是抓住他的手将名片塞入他的手中,并指着零钱包上的q版柯基急促地道:「这、这长得很像我家养的柯基,我姊觉得可爱就自作主张给我买了,干!要不是之前的皮夹丢了我才不会用!」
    汪齐轩莫名大胆起来,「噢……那干嘛不再买一个别的?」
    「再、再买一个很花钱啦!我每次出将就那么一点点钱,我阿伯也不会多给我,我就……你、你问那么多干嘛!」
    看着陈立扬几乎红透、像是轻轻一捏就会滴出血来的耳根子,汪齐轩便识相地敛起笑容,在对方殷切的注视下,将那张以豪放的草书写着「振南轩」三个字的名片纳入自己摆放练习考卷的a4资料夹里。
    想起陈立扬没有卸乾净的脸谱,他又问道:「你今天也有出阵吗?然后还来补习?」
    「我也不想吼!但我阿伯说我在学校都不上课,归工哩睏,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就让我退团!」陈立扬边解释边动笔补上刚刚因为聊天而漏掉的笔记,「你也知道从五月中开始很多老师都放我们自习,下个月初又是毕业典礼,不来补习的话谁教我啊?」
    「但你看起来很累啊。」
    「今天还好,只是祈福仪式,像遶境我三更半夜就要起床开脸,凌晨就要出发,一路走到晚上六点左右。」
    「你阿伯没有叫你专心准备考试,先不要出阵吗?」
    「废话,我就跟他保证我一定考上大学给他看,他才答应让我继续出阵咩!而且我国中那么混还不是给我考上高中了。」
    「你真的很喜欢跳八家将?」
    「你一定不知道那种感觉多棒!」陈立扬本来举起双手想要比划,但台上的讲师突然一个视线扫了过来,汪齐轩眼明手快地拉下他的手,他才将手按回自己的课桌上,并歪过脑袋在他耳边细语,尾音上扬,「来看看就知道了。」
    一股薰衣草柔软精的气味席捲过来,汪齐轩呼吸一滞,对方猛地靠近的动作令他大脑思考不及,富有磁性的嗓音被气息包裹着洒在他的耳畔,他感觉自己几乎晕成糨糊。
    直到半晌听见讲师喊了一声下课,才顺利找回思绪,勉强扯开笑容,「我会抽出时间去看的。」
    陈立扬看样子是有驾照的,下楼之后跟他挥了挥手便拐进巷弄里不见人影,直到汪齐轩走在去往捷运站的路上,才看见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人骑着深蓝色yamaha停在一旁等红绿灯。
    汪齐轩并不懂机车,不过整台机车的装饰线条十分刚硬,高调又霸气,机身也明显不像是家里那种100cc的小台机车,与一条腿齐高的坐垫估计只有身高超过175公分的人能够骑乘。
    陈立扬很高,至少180公分以上,对方下课时从座位上站起,汪齐轩立刻感受到一个人由上而下俯视自己的压迫感,儘管他自己的身高也有170公分,或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衬托出对方的不同寻常。
    一双长腿骑着那样的机车是真的非常帅气。
    汪齐轩直到刷悠游卡进站的时候都在想,直男真的是很可怕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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