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夏人交战之后,这长句城内便增设客馆七处,全都用来收受伤兵老卒。
    客馆内大夫都是有官职的医官,也擅卦卜占天,事事要先过问神明才能下术,看伤救人还要先算一卦,卜个吉时。
    西献侯的线人昨夜来通禀今日午后的澹君王驾,命管事的医官选几个行过军功的老兵,整头洗颜,不要在君王面前失了长句的脸面。
    且这位王不喜声势铺张,小礼小节要拘着,排场排头却不能过多讲究。
    如此交代下来。
    晨醒时分,分晓阴阳。
    南虞客馆内养的几只鸡刚刚打过鸣,圊边水声即起,有人洗漱洁面。
    打仗的兵卒都是男人,虽说有残又老,但这客馆内有三两医官还有几个搭手的生徒都是女人,也讲男女大防。
    昨夜叫侯爷派人专门安置过来的那个姑娘单分了一间房,在阁楼上,不靠着那些说话不记嘴也讨嫌的男人们。
    侍人守了医官的令,早晨来叫那位姑娘起身洗漱,再去正堂里换药。
    天还算不得大亮,深秋的早晨最是浓雾厚重,阴湿气冷。
    得混个好些时辰才见得到把这厚雾照散的煞光。
    这侍人端来一盆洗面潘水,在房外温语喊报了两声,没听见应答,便兀自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哪知这房内的姑娘已经起身了。
    室内有就寝的床榻一张,置物的小桌一方。
    可这姑娘既没躺在床上,也没坐在床沿。
    而是正正坐在桌上。
    这桌靠着半开的窗,这侍人推门而入之后便能听见些许沿街的吵闹声。
    晨时开城门,稀稀拉拉全都是些进城换货置物的乡野村人,最喜大声讨价还价。
    这姑娘这会儿坐得高,像是在看什么稀奇,往下看也在往远看。
    昨日她来的时候不知怎的没穿衣服,不过那是侯爷的事也没人敢问。
    现时的她穿了一身并不合身的粗葛布衣,和昨夜一样没有穿鞋,一只脚盘腿窝在桌上,另一只脚搭在桌沿边。
    一晃,两晃。
    清越的铃铛声弱且轻。
    却也是一声,两声。
    背过去时只见她身着的扑灰的背影,长长柔柔的头发似这晨时的拂荡的微风,在窗边的薄雾里飘飘扬扬。
    当这侍人刚把门推开,她一听声,便撇过头来。
    一眼看去便见了她那明艳的侧颜。
    上挑的眼尾在不笑时似是也有着些许狭促妖媚的笑意,甚是狡猾。
    再看就只想看她的脸,她的发,她那白如莲的柔荑,她那俏如芽的纤足。
    可这并不敞亮的房内没有点灯。
    她朝这侍人瞥过来的一眼,定定的目光一下就抓在了身上,没光也仿佛能瞧得一清二楚,像什么专在夜里窥人伺伏的狸狌。
    把这端盆传话的侍人竟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有些惊惧。
    忙将手里的盆放在床边,下意识找了折子,点着了房内的火烛。
    再去看那位姑娘时,她已经轻轻省省地从桌上跳了下来,正正好跳到了她自己的鞋子上,一蹬就穿好了。
    然后在暖黄的烛光里端眉颔首,温婉腼腆地笑了笑。
    明明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哪有什么妖里妖气的样子。
    且不说她有没有什么高门府邸里的女郎做派,单这嫩嫩生生的模样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的。
    大抵是什么人从哪里给侯爷寻了个玩意儿罢?
    长句应是找不出这般颜色的女子。
    但这侯爷似是偏生和那些妻妾群绕的男人不一样。
    自己不娶就罢了。
    有了这么个娇娇,拿来当箭靶子耍,可伤了又心疼,还使人来看治,不知是个什么情趣。
    这侍人光顾盯着妺伍瞧,半天没说话。
    还是她看见妺伍欠身不知向她行了一个什么礼,自知没搞明白却也收受不起,当即扶她起来。
    嘱她洗漱完备后去正堂里换药。
    把那盆原是赶着放在床边潘水端去了桌上,这侍人才接着告知妺伍另一件事:
    “这位娘子……”
    “今日午后,切莫出门。”
    妺伍点点头。
    这侍人好似已经习惯妺伍的不言不语,也习惯了她昭然若揭的察言观色。
    似是什么都在看,也什么都在学。
    见妺伍转头去看那盆里洗脸用的淘米水,想着话已经带到了,便打算离开。
    却忽然听见一声:
    “这位娘子……”
    俏俏软软的声音。
    这次是这姑娘开了一回口,叫住了她。
    但却像是有学有样的把她刚刚的话返了回来。
    “为何切莫出门?”
    妺伍问道。
    只是她在问的时候并没有抬头,垂首撑于桌面,在看那浑白的水。
    不知是仅仅在看这平平无奇的潘水,还是在看水面之上那模模糊糊的倒影。
    这侍人自是知道不问怪不多嘴,只答:
    “京中贵人驾临,侯爷待客,肃清客馆,与娘子无关,待在屋内即可。”
    妺伍仍旧没有抬头。
    就在这侍人以为妺伍不再说话了,沉默片刻又听得她问:
    “哪里……是‘京’?”
    只是这问却问得小心翼翼,怯生生的。
    侍人听了软话,便也不知怎的软了声音,像是在哄人一般,回道:
    “京畿乃偃都,小娘子。”
    “远吗?”
    “娘子指的长句到偃都?快马赶路,不歇不息也得跑个几天几夜,自然是远的。”
    “何时吃肉?”
    侍人蹙眉顿了顿,没想这八竿子打不着一边的话怎么串了一起,还是回道:
    “……五日之后,宰鸡煮汤。”
    “奴……”妺伍还说不习惯梦里她对那侯爷说的自称,说到嘴边又改了口,“我会煮汤,搭把手来……”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自知有些忘形,况抬头见着这个侍人的表情有些古怪,便打住不说了。
    妺伍只是想着能不能趁着他们杀鸡的时候偷到一碗鸡血。
    像是一只随时准备偷鸡摸狗的黄鼠狼。
    自然也像了这黄大仙想学人却只学个半罐子的相。
    妺伍知道她有些习惯还没改过来。
    也实在是饿了。
    现在再叫她过回以前像是成了尼姑一般吃素的生活还是忒不习惯。
    妺伍在心里又一次提醒自己必须注意言行。
    吃没味儿的糙米算什么,没手机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只是想起方才在水面上见到的倒影,又是心乱如麻。
    想得很远,但全都捋不清。
    妺伍见这有举有止的侍女一直在留心注意她,这会儿不知何故已经变成是怔怔看她不挪眼的模样。
    但也算是个好说话的,不再多问也不为难她,妺伍只商量问道:
    “这位娘子……能不能不要同旁人说起我的事?”
    “诺。”
    待这侍人从妺伍房里带门出来之后,只记得自己端了盆进去传了话,记不清她的长相,更记不得她和自己说了什么话。
    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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