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卿恽以前的理想,或许也不能算理想,姑且说人生打算吧:他准备到年纪了就继承家里的生意,给父母置办个依山傍水的庄子养老,弟弟和妹妹念完书,能帮着打点生意的就就接替家中铺面,没那么机灵的,也至少得给帮衬到成家立业。
    很简单也很实在的打算,就像所有大家族里可靠的长子一样——融家原本是有四个孩子的家庭,和族中也多有往来,到了前朝末期,竟只剩他一个了。
    最开始的时候,接连关了几家铺子,捱了五年,城里的人越来越少,老店的生意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父母带着三个弟妹去投奔阳州的族亲,留他守着老店。炎州人重乡土,留长子在家,总觉得等炎州光景好些了,还是要回来的。结果在炮火连天的年月里,辗转收到的亲书,里面告诉他父母和三个弟妹已经客死异乡了。
    那年融卿恽十九岁。
    做惯了要看顾弟妹,肩负家族的长子,突然没了需要关照的对象,有很长一阵子,他觉得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了。
    店里没生意,街上又乱糟糟的,索性遣散了店里的伙计,白天也大门紧闭。他是个没有叛逆期的人,仿佛一生下来就是端庄得体的长子了,现在只剩他一人,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守着老店还有什么意义。
    拿不准主意,只好一坛接一坛地喝酒。那段日子他饮酒不分昼夜,偏偏生为炎州儿郎,酒量又好得很,往往把自己灌到抠着嗓子呕吐了,才能生出几分醉意来。
    醉了的光阴比较好过些,在那不甚清晰的时空里,他可以不自知地放声痛哭,头脑空空的什么都不必再想,最后在呕出的酒液里躺下去,这黏腻微温的环境让他安心,仿佛在光怪陆离的隧道中穿梭而过,终于到达了那宁静平和的旧时光。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有一天外面的世界找上门来。客栈的门被拍得“隆隆”作响,钻进他混沌的脑海有如闷雷,他想或许是战火终于烧到眼前了,真好。然后客栈的大门便被斧头三两下劈开,许久未见的阳光透进来,他像老鼠一样下意识地要往更暗处躲,可是已有人从破处伶俐地钻了进来。
    脚步声渐近,他皱着眉眼艰难地瞧过去,首先入眼的是对海水一般澄净的蓝眼睛,他恍惚以为是北狐的商人,却看到这人有着蚕丝一样轻飘柔软的银白长发。
    “这就是你说的'高人'?”眼前人有点讶异地盯着他,她身后又赶来一人,这人他倒认识,是师殷,有些日子没见了。
    俩人将他从地上扶起,他头痛得紧,摇晃着坐到凳子上。师殷环顾破败的周遭,眼中的担忧越发深重,最后迟疑着开了口:“融伯父融伯母,还有弟弟妹妹们……”
    他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同师殷对视良久,他想对方从他的神情里,已然猜出了那不祥的真相。
    师殷的眼圈逐渐红了,他受过融家很多照顾,平时有闲也会来帮融卿恽照看弟妹,同融家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看着室内的氛围逐渐沉郁下去,蓝眼睛的女孩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拍了拍融卿恽的肩膀,似是要攒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可甫一张嘴,肚子却先人一步发出了一串响亮的饥鸣。
    融卿恽和师殷不由得都向她望过去,她张着嘴,要说的话卡了壳,脸也迅速红了。
    “噗嗤”一声,融卿恽忍不住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身姿伏下去,笑得脊背都颤抖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好笑,可他却止不住地笑了很久,一直笑到面皮都僵累了。
    大笑过后,他向那懵懂的女孩道了声抱歉,然后说饿了吧,我去给你俩做点吃的。
    许久没进厨房,没什么新鲜蔬菜,打开米缸三个脑袋凑上去,发现缸底还有点儿大米,凑合够吃一顿,又从犄角旮旯找出来一个南瓜、一把豆角、一串腊肉,索性洗洗切切做了一锅焖饭。
    等饭熟的空档,师殷帮他烧了热水,这些日子他都不记得有没有吃过正经食物,身上确实是没力气,那女孩便自告奋勇地替他把一桶桶热水提上了二楼房间,盛满水的木桶挺沉,饶是师殷也提得吃力,女孩个子不高,力气倒是大得惊人,十分轻松地提上提下,末了汗都没怎么出。
    他久违地洗了热水澡,又换上了干净衣服,走下楼来,师殷和女孩已经舀好饭了,看到簇簇新的他,女孩愣了下,然后转头对师殷笑道:“现在看着确实是个'高人'了。”
    女孩似是饿狠了,头埋进饭盆里,颠起后槽牙就是一通大嚼,他说着“慢点儿吃,锅里还有”,同时眼看女孩吃得头发都要掉进饭里了,便很自然探手帮她把头发拢到背后,这一刹那,他恍惚想起自家妹妹还小时,照看她吃饭也是这般情形。
    女孩吃着吃着,突然听到身旁有轻微的吸气声,她从饭盆里抬起头来,看到融卿恽将双手覆在脸上,肩膀从轻微的抖动,逐渐变成了支撑不住的剧烈震颤。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清楚看到了悲恸的形状。
    师殷将手扶在他肩膀上,久久注视着他,一直待到他的颤抖没那么强烈了,才轻声问道:“骨殖敛于何处?”
    “没有尸身……阳州的族亲寄信来说,他们的尸骨血肉模糊,形容凄惨……路途遥远,天气又热,无法送归故土,只能同其他蒙难的人一同埋在阳州了。”
    “……等城外情况好些了,咱们去给大家立个衣冠冢罢。”
    情绪逐渐缓和过来后,他才想起来问师殷道:“这阵子你上哪儿去了?爹娘离家前还交代我要时常顾着你,可我去你那儿好几次,都没寻得人影。”
    听到这话,师殷和女孩对视一眼,然后师殷忖度着开了口:“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先同她认识下吧。”
    女孩站起身来,浸着油光的唇边还挂着粒饭粘子。
    她向他伸出手来,说:“你好,我叫凰凌世,凤凰的凰,凌云的凌,世界的世。”
    师殷同她的神情很坦荡,语气很平和,讲的话也简洁有力,而融卿恽听完,却不由得微微用五指撑住了额角,好似酒后眩晕一般。
    “所以说,你们是来拉我一起……造反的?”
    造反。
    做了十九年安分守己的顺民,哪怕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苦,哪怕一家人都横死异乡,哪怕他自个儿几乎没了生的意志,“造反”这个词,也是一次都没出现过在脑海里的。
    倒不是对这险恶世道毫无恨意,只是这恨意投入苍茫天地中,一时间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混沌的恶,恨意反而不知该射向何处了。
    心怀无处发泄的恨,人只能折磨自苦。
    “造反”,这个主意恰巧就在这样一个时刻送到他眼前了,犹如在即将涨破的堤坝上,适时凿出了一个泄口,一个温驯的普通人,不被逼到极限,很难想到那难明的恨意,竟还能以此种方式付诸实际。
    融卿恽或许永远不会想到、不会答应这种事。
    除了此时此刻。
    “你们组建的这支赤凰军,驻地在何处?”
    青鸾皇朝覆灭的倒数第十年,遥远的南方海岸炎州城内,赤凰起义军首领凰凌世的狗头军师储备+1。
    赤凰皇朝进度:3%。
    最初的时候,赤凰军只有八百多人,融卿恽来到他们的聚集地,发现这群人里,少有受过正经军事训练的,拿的武器也是鱼叉镰刀一类的农具,护具就更别说了,拿蓑衣凑合凑合得了。
    融卿恽先是惊愕,继而释然,所谓人生苦短重在体验,草芥之命罢了,丢了也不足惜,姑且抛开一切大闹一场吧。
    翻译过来即为:过把瘾就死(^_^)v。
    “这样不行的,”他找来束带绑好袖口,又将衣摆掖起来,“人太少了,战力也较为低下。”
    他是务实的性子,造反也造得脚踏实地,殊不知“做最足的打算,报最坏的期待”反而恰是成事的法门了。
    他们一行人于秋收时节起事,先和城中其他三股起义军经历了几轮械斗,将队伍扩充到了三千多人;然后在隆冬时节的子夜,融卿恽和凰凌世装作尸体,混在运尸车上出了城,俩人连夜赶往炎州融氏的本家甘汲,靠融卿恽的游说,在甘汲募到了六千多人。
    城内城外的赤凰军里应外合,歼灭了围城的青羽军,到来年春天时,一个一万人的起义军初具规模了。
    落到纸面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其间艰险,唯亲历者方知。
    清明时节,融卿恽、师殷同凰凌世三人,在城外为融家及其他死难者修建坟冢,祭祀悼念。
    按照习俗,扫墓后分食祭品。融卿恽捧着一卷润饼,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凰凌世看他神情有异,便主动凑过来问他:“融融,你还好吗?”
    融卿恽回过神来,温和地笑了下:“我没事……只是方才忽然想到,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准备祭祀的食物,往年都是父母带着做的,父亲烘饼皮,母亲调馅儿,我和弟妹打下手。母亲调的馅儿总是很香,切的笋丝春草一般细,如今轮到自己做了,总学不像那番滋味……”
    凰凌世没有说话,只是凑过头去,同他额角相抵,手在身后像给小兽顺毛一般轻轻捋着他的脊梁。
    或许是额角的一点温度确实催人眼热,又或许脊后的轻抚足够消化心防,突然间的,他想再多说一点心里话。
    “我始终有些习惯不了,他们竟都不在了,有时早上醒得早,没睁开眼时,会下意识觉得母亲就要来唤我早起了,然后我会在弟妹的吵嚷声中醒来,”他忍不住笑了下,眼里却有些微泪光,“以前总觉得家里一年到头都闹哄哄的,时刻都有四五张嘴在说话,我以前把家里戏称为'鹊巢',有时还会刻意离家去躲个清净……现在不太敢回去了,那里太静了,偶尔去过一晚,在寂静里睡去,又在寂静里醒来,那过分的静便又一次地提醒我,家里人确实都不在了。”
    她凝神听着,末了捧起他低垂的面庞,认真地注视着他,低声唤道,“融融”,待他也回望她后,她继续开口道:“我认识的融卿恽,是这样一个人,他清醒而温柔,处起事来细致妥帖,在无数个我行将跌落的瞬间,他总能将我平稳地托举起来,告诉我毋需害怕犹疑,因为他会一直在我身侧支持着。
    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我从未见过你的父母弟妹,但我见到你,又仿佛清楚看到了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存在塑造了你,影响着你,使你成为今天的模样,”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心口,“他们永远都活在这里,只要你存在着,这人世间就依然留存着他们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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