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很镇定。
    口吻似只是再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衣里有松香,熟悉的气味,礼貌的用语,客气的距离,千西忽而笑了一下,是僵笑。
    这个人结婚了,她怨恨过,她该将他结婚铭记于心,但是一见面,他的沧桑,叫她更想起他的苦衷。
    千西狠不下心肠。
    “真没想到会这样。”“八重......还有枪,它也没装子弹,偷去又能干嘛,而且我本是要回家的。”千西胡乱说了两句,字不成句,句不成章。
    没能在警局里流出的眼泪,此时在他面前却绷不住了。
    她本该委屈。
    被人冤枉,着实委屈。
    泪水一股脑流淌了出来,为了掩饰,抬脚上了车,躲开他的注视。
    藤原信岩并不说破,默默帮她关好门。
    门窗未合,她一边将衣服揭下来,一边捂着脸转过身去,从车窗里递出去给他。
    “冷就披着。”
    “不冷。”她背着他闷道。
    他忽而非常短促地弯唇。
    这开头很糟糕,现在不是能叙旧时,但千西依旧是那个别扭、可爱,且十分特别的小小女子。
    他没接大衣,俯首道,“一根烟时间,我跟福山交代些事。”
    冬夜严寒,临了宵禁……警署外的街道很冷清,黑乌乌的,千西怕黑,为了她能不害怕,藤原还特意叫福山下车前开着两盏车灯。
    福山自己日日呆在小姐身边,却不比解救小姐先一步,正自责。
    藤原信岩点燃一根烟,“出了命案,警察记者都会来,这里不可久呆,今夜你就护送她走。”他吸了一口烟头,火星子顿生,被烟火点燃的那半边面容,沉静瘦削。
    男人的语气直白冷漠,事情发展太快,福山思绪成乱麻,汗毛倒竖,当下不免茫然,竟然还问“去哪里?”
    藤原吐出一口苦涩浓郁的烟圈,“自然是要你送她回父母身边。待会回住处收拾好行李,坐今晚十点出发的军属列车,我来安排。”
    “是。”
    两年前退婚,不论原因种种之多,在福山眼里就是一场始乱终弃,他因此憎恶藤原全家,当下却不敢忤逆藤原信岩的话,这个男人的强硬和给福山的压迫感,比两年前更甚。
    藤原把烟一扔,看了眼表,“还有两时辰不到。我去拿票。稍后与你们汇合。”
    .....藤原信岩同福山说话时,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伸到车窗边,愣愣地看着。
    从前跟他在一起,不必担心有任何事会搞砸。到后来她爱跟他腻歪,每次都是他掐点提醒她该回学校,如今他效率还是这样高,叫人安心,他似乎更高更瘦了。
    这三人的波云诡谲被大岛遥遥注视。
    良久,千西的目光某时同他对上,他忙装镇定朝那方向行礼,千西反应过来,立让身体缩回车内。
    ......
    她同他是先后两刻钟头到得宾馆楼下。
    东西收拾完,她将藤原信岩给她御寒的外套收好,再闻了闻那衣料里淡淡的松木冷香,差使福山下趟楼,“你去将衣服还给他们。”
    福山还愣了愣。
    千西错开福山迷惑目光,“还不快去?”
    福山接下。
    千西对着空屋,觉得没脸,大岛方才撞破时,一种浓郁的羞愧涌上心头,她一贯任性自我,的确很少有这类情绪。但想一想,大岛是他的副官、秘书,知道他们是前任关系,虽他始终未多言,但这样推拉往来在他看,又算什么呢,算是,是她的非分之想吧。
    总之,她没脸再亲近藤原了。
    遂不敢亲自交于他衣服。
    下楼时,两个男人一高一低沉默地站在车旁。
    阿随闻到旧主熟悉的气味,想要往他身边跑,千西死活才拽住了。
    有一种不舍不可言状。
    但她没有薄胆表现,只好匆忙将阿随强行拉上了车。
    等车开走了,藤原信岩轻声吩咐后头的人,“你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事情还没完,别给警察留下什么。”
    “是。”大岛才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外套扬起边角,已经错身踏上楼梯,“算了,你在这里,我亲自去。”
    套房内比外头温暖,墙边有很大的壁炉可以生火,还不到退房的时候,收拾完,除了原有家具已没什么了。
    他关好门,走了几圈,拉开抽屉,连床上床底也没放过。桌里拆开的几封信壳有她家的地址,除此之外,被子一掀开,有条真丝睡袍皱巴巴的堆在枕头间。
    藤原信岩摇摇头。
    还是这样丢三落四。
    好在没叫大岛上来,大岛可不知如何应付。
    将睡袍提起,准备跟信放在一起,再让侍应生拿空袋子过来。
    绣花长睡袍的材质刚一碰到,藤原信岩忽而想到什么,定在那里。
    细吊带,低领口,领口有一圈珠片刺绣,裙边还镶着蕾丝,这样精致的小东西,他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摸过了,捏在手里凉丝丝、滑溜溜的,像女子娇嫩的肌肤。
    摩挲良久,自觉这样的自己很卑鄙,还是忍不住在无人的环境里,将睡袍拱在鼻尖深嗅了一口,嗅入她的气息,那种春天中绽放的花香......
    大岛在风中,被吹得似一尾冷疙瘩石,就坐到了车里。藤原几分钟后出来,手里多一个袋子。
    他进车后不发话,兀自思索着,问,“之前从警署里取来的那物证——”
    大岛连忙摸出来给他,“这里。”
    双手捧着的,赫然是那把银灿灿的小枪。
    九点半,这里已经断电。电力管制让整个新宿都是黑漆漆的,火车站平时没电就用煤油灯,冬天,军列的地勤喜欢用火把,麻布沾上煤油,点燃了插在登车口的那条路上。
    车停在车站外,大岛看了眼后视镜,哈出一口雾气:“阁下,还有二十三分钟发车,要给她吗?”
    “嗯。”藤原信岩下了车。
    大岛负责近身伺候,勤勤恳恳跟着他一路,走进车站,直到走近登车口,他开口,“把东西给福山,然后到这里等我。”
    登车口连接平地的,是一条宽阔的阶梯,他靠右走了上去,大岛亦步亦趋地跟着。
    千西等人检完票,正在候车,这趟车末班,军属人很少,半截用来运输煤矿。
    一直安静的阿随在福山手下忽然高声沸叫,露出獠牙。
    仔细听,有脚步声上移动,渐行渐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随叫的越来越高。
    地勤人员说过今天除了他们还没有别的乘客,主仆俩还没坐过军列,加上又一直精神紧张,本就够心乱如麻了,阿随一吼,更是让两人一阵心慌,神经绷到了极限。
    福山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是不是警察来了?”千西促道。
    可当那人更近时,阿随又忽然安静了下来,转成低低的呜呜声,摇起了尾巴。
    她懂了,“……不,不是警察。”
    细微的声音传来,千西从福山身后出来,目视前方,“你先到旁边等我一下。”
    福山奇怪地看向千西。
    发现她警惕抖擞的身板转瞬已经变得松弛柔和,眉稍眼角都低垂,呼吸轻缓。
    看见了来人,恍然。
    场地开阔幽静,只有火把在燃烧,火光莹莹绕绕,半明半暗中,他夹在光中悠然上来,拉成一个瘦削沉默的影子。
    身后是火车,场地又只留下了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他瘦削的脸隐在半边暗处,但嘴角在微笑,“你有东西落下了。”又说,“是我思虑不周,该来送送你。”
    明灭不定的侧光中,千西低垂着头流下一滴热泪,像烫过的火珠,很快蒸发掉了水痕。
    丧气道,“是不是很像落荒而逃......我真的没杀人。”
    “我知道。”
    “不辞而别,警察还是会怀疑的。”
    “新年将至,你只是思家了。”
    “可那把枪上有我小字。”
    “枪不在他们手上,我拿回来了,现在还给你。”他负手而笑,微微附身与他平视,也像是忍成那样哄道,“你看,没有警察能怀疑你。如果有,我也会看着办的。”
    “......”
    千西抬头望着他,她的妆已经卸了,一张素脸黑白分明。
    他读懂她的不安,微笑,颔首,“放心回家。”
    夜里寒凉,霜重,她戴了一顶小帽,八角帽坠下的流苏摇着,压不住的那点发丝再次点点蹭到他的衣料,还是若有若无。与上次不同,他没有后退避开,当然也不会更进一步。只默许她的头发擦到自己的衣服。
    福山牵着狗,一直在远处默默看着,觉得这样很不对劲。
    他们应该要形同陌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底线钢丝上克制得游走……
    鸣笛响起,伴随着巨大笔直的蒸气,车轮转动起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最后关头,藤原信岩看了眼她身后,“新年后,我会从本土师团被调去旅顺。”藤原信岩有他的顾虑,他怕以二人这种关系,  都在东京,也还是没机会能跟她说上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战局很紧张,人手不足,本土也要支援远东部队指挥。”
    千西呆住。
    时针已快十点整,列车员催促他们,千西的双脚却被钉住了一样,她忽然知道他为什么要特意来送送她了。
    这人说话自留三分,是前线吗,会不会死人,什么时候回来,带着太太孩子一起吗。
    千西想问,却嘴角发僵。
    男人的眼底亦有诀别,“宫泽,保重。”说完,他示意福山,自己已经不再耽搁,大步往回走。
    福山大着胆子,不等她说甚将她捞上车。
    千西屁股挨着座位,连忙去扒火车的窗口,眼看那个背影就要消失了,一股热流贯穿四肢头脑,千西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喊,“阿信!——”
    听闻这二字,那背影停下,而自后略侧过身来。
    半边挺刮的轮廓,没有笑,没有表情。
    她哭着道,“你要平安啊!”费力将身体探出去,摆着手,再说,“一定要平安啊!”
    藤原看着她被火车带走。
    轱辘碾压轨道,只有她的呐喊还不停在空荡荡的登车口内回响,他闭了闭眼,有雪落在他肩膀上。
    下雪了。今年的初雪。
    ——西西,
    再见。
    -
    火与雪中诀别,画面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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