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回的书廊为藏书而避光,窗上都设了厚厚的织锦帷幕,但为刘煦的到来,宫人已将帷幕束起,挑开阳窗,使得初夏午后潮润浓郁的日光铺满书架与夹道,此处不许燃香,只以水香薰室,香樟夹书防虫避潮,不料更有淡雅的隽永意味萦绕。
    刘煦已是不能更满意女儿会在这里找到一本喜欢的书翻下来静静阅读的氛围,正欲褒扬高公公安排得巧妙时,却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
    “陛下正在里头,请女史暂避。”
    高公公压低的声音自书廊外透入。
    “叨扰陛下,是臣女无状,还请恕罪。这些是大长公主府上藏书抄录的刻本,劳烦公公入库。”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令刘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可确认后他的心又轰然跃动。
    “高恭望,让顾女史进来吧。”
    他说完便后悔了。
    刘煦与顾世瑜已是足有五年未见。
    上次还是顾大人过世时,刘煦为表新帝对老臣的敬重尊厚,亲自去顾府吊唁……后来顾世瑜因女学开始分设于各州学而在多地游走奔波,加之她是大长公主的幕僚女史,刘煦更是少有几会相见。
    当顾世瑜奉旨入内向他行礼时,刘煦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二十岁的长公主府,四月连在记忆里也是同样的轻柔,在芭蕉茂盛处,他又活在了曾经的过往。
    “臣女见过陛下,臣女今日前来是为大长公主府女学送来珍藏书册,未曾想烦扰陛下静思,还请陛下恕罪。”顾世瑜声音一如昨日般清澈明亮,她穿着女史的淡紫色的袍服,系带佩有玉扣,以示其为大长公主府女臣的身份,皎然而立,气质也如朝臣见刘煦一般端正持重。
    “朕也是随处看看……”刘煦暗骂自己慌张无状,略理了理心神,故作镇定道,“顾女史快起身,朕与女史……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了,不知女史是否忙碌?怎么还亲自送来书籍?”
    顾世瑜再行一礼后才缓缓起身,岁月在她清秀的面庞上填了些许细微于眼眉处,可在刘煦看来,她似乎比从前更胜清辉照眼,只是看着她,就让刘煦心跳丧失规律,胡乱到处碰壁,好像他头十几年的人生一般。
    “回陛下,书籍乃是大长公主与臣女亲自甄选,此乃大长公主府与女学向瑶光公主开蒙进学献上的敬意,臣女亲自送入宫中也是为显郑重,每本书均由府上女书房点校,更有曾编纂《女史典》时寻访的珍本复刻,含同编另册共七十六本,已装箱送至殿外,这是书单,请陛下过目。”顾世瑜说话办事都与从前一样严守法式章则。
    刘煦自她手中接过书单,却没心情观看,只粗粗览视一遍,阖上后努力保持平常那样的笑容说道:“辛苦顾女史了。”
    “那臣女便告退了。”
    顾世瑜行礼后欲走,刘煦心中一惊,想都未想便开口道:“顾女史留步!”
    听罢,顾世瑜回身行礼道:“请问陛下还有何旨意?”
    完了,刘煦根本没有什么想说的,他下意识这句也只是因为还想和顾世瑜再说两句话而已。可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太子了,作为天子,每一句话都得有他的缘故,否则岂不和那些昏君一般言行无状么?
    苦思冥想之际,刘煦猛然惊觉,此处不正是明光学宫么!他当即道:“顾女史于女学为教多年,足以谓茹古涵今、殚见洽闻,大长公主将女史视为股肱臂膀,说你夙夜匪懈兢兢于勤,朕想让女史来做明光学宫的授业之师,公主若能以女史为范,朕也安心足慰。”
    虽是一时想来的话,可刘煦却觉得,女儿当真要像是顾世瑜一般,自己作为父亲夫复何求?
    顾世瑜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皇帝会如此突然提出这样正式的邀请,可很快,她便收敛神色,敛衣而拜道:“陛下知遇赏识,臣女铭感五内。然而请陛下饶恕臣女回拒此谕。绝非臣女不知好歹竟枉顾天恩,乃是臣女有不得不为迫在眉睫之事。”
    此话一出,刘煦也不顾之前的邀请了,忙追问道:“是有什么要事么?有什么朕可以帮上忙的么?”
    “女学已设立十余载,然而在地方州府却推行不畅。”顾世瑜的声音也略略沉迟了下去,“卓女史前年已领受大长公主之命,前往江南府督办府女学,并设印造局来刊行《女史典》等书册,这些年小有成效。于是臣女也于月余前请命于大长公主殿下,决意前往宁兴府,与卓女史一南一北,共同将先帝与大长公主的德惠之举仁施之政遍及当风。此事十分紧要,臣女乃是大长公主所恩遇才有今日之寄望,如若不能恩报大长公主,谈何忠义而为人师范?”
    一段自述也如此铿锵有力振聋发聩,刘煦心似水波,早搅动得久久不能平息。
    “顾女史辛苦了,女史能心系大业是社稷之福,是朕草率了。”刘煦感慨道。
    他当然清楚,卓慧衡前往江南府后,只有顾世瑜一人留在大长公主身边负责女学诸般事宜,她如此憔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思及此处,他不禁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曾经的女史罗元珠。
    下意识、毫无防备地,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所想:“若是昔日罗女史能在,你和卓女史也好有人分担……”
    不料此言一出,顾世瑜声调都扬高几分,表情严肃至极道:“陛下固有四海,怎能作如此无状之语?”
    刘煦愣住了,半晌“朕”不出一个字来。
    “陛下可知国有国法?国法不可欺,国君亦需从?”顾世瑜语调和言辞一般激烈,正色道,“罗元珠刑涉篡逆,能留下一命乃是大长公主殿下怀仁以德,令其戴罪相恕,这已是额外之恩,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赦罪宽恕她么?臣女再怎愚鲁不堪一用,也将尽毕生之所能,无需罪人襄助!罪当其罪,已有宽宥,无有再恕之理。天道有常国法为器,若重罪之人得幸蒙恩,今后乱臣贼子岂不各个心存侥幸视天理与国法于无物?陛下尊为天子,理当率法万民,请勿要再作此视国法于无物之语了!”
    刘煦急得额头冒汗为自己分辨:“朕不过是顺口一说……朕没有这个意思!女史别急,朕不会枉顾国法的!顾女史消消气……”
    皇帝的语气和声音急切但温柔,半点也不像朝堂之上,顾世瑜也有些诧异,很快她回过神来,立即跪下道:“臣女失仪,竟然面斥陛下,请陛下责罚!”顾世瑜知道自己有时候脾气急躁,但这次实在是过分,虽然皇帝的话的确大错特错,然而她却一时激动忘了君臣之礼,便是劝谏,也不该如此疾言厉色……
    她在不安中等待许久,然而等来的不是落罪的冷谕,而是一声似叹息般的笑与温和柔软的声音:
    “若顾女史能以谏臣之身于朝堂之上面斥朕之过责,那才真是国之幸事。”
    顾世瑜讶然抬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眸。
    刘煦第一次这样近去看顾世瑜的眼睛,这是一双浓黑似墨但清亮逼人的眼眸,其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刘煦多希望自己可以永永远远被困在这双眼中。
    他觉得自己今日一点也不像一个皇帝,说出的话也全无帝王之态。但此处无有他人,只短短一刻他能暂时在顾世瑜面前做回自己,想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顾女史快起来罢,朕不会治罪于你,但今后在外为臣,切勿爱憎分明于表面,此乃卓大人昔日指点朕的妙言真谛,朕于学问上自然是不如顾女史的,也只有此言可以相赠。”
    顾世瑜缓缓起身,她还没从诧愕中回过神。
    “顾女史去到宁兴府,还是走官驿吧。朕即日起诏令,但凡女官公务出京,同朝臣一礼一制,行官道居官驿,既然女官也是朕的臣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刘煦微笑道,“还有,朕其实知道,顾女史和卓女史如此劳累,也是女官不足的缘故,卓大人今年和朕也有提及,请开女科招贤募考女官,朕会将此事提上议政,这样也好有人分担女史之心力,与女史同心同德。”
    顾世瑜眼眶湿润,颤声重新跪下长拜道:“陛下之德仁圣明,臣女代天下女子谢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世瑜在皇帝的千呼万唤后才再次起身,忍住泪意与感怀之意说道:“臣女曾听闻古之士人当以士为知己者死而荣,臣女不止是大长公主之女史,更是陛下与社稷之臣,陛下今后若有吩咐,臣女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彰臣女的忠义与陛下的恩仁。”
    “你只要能学有所成得偿所愿,朕也就……”刘煦骤然收声,定了定心重新道,“朕当然希望每个贤臣都能毕尽其生才德铭世,但愿朕今后青史留名,也能以全贤达之志使人慨叹。”
    他还欲再言,却听高恭望在外间请道:“陛下,高大人在天章殿恭候您商议政事,您看……”
    刘煦顿时有一种酣梦方醒的恍惚感。
    “臣女铭感陛下今日之言,臣女不叨扰陛下勤政。”顾世瑜拜后,恭敬正对刘煦,以朝臣之礼缓缓而退。
    然而刘煦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顾女史,一路保重。”
    他声音很轻,与这声音相比,仿佛阳光都有了重量。
    “谢陛下。”顾女史恭敬道。
    “北地冬日天寒且燥,女史要保重身体。”
    “是,陛下。”
    “即便勤勉,也勿要忽视康健,夙夜劳累始终不是长久的办法,朕定会给你预备帮手,切勿堪忧。”
    “臣女谢陛下关怀。”
    “女史……女史保重。”
    刘煦想不出什么了。
    于是顾世瑜也离开了。
    阳光落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暖融融的,刘煦不知站了多久才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可是,那短暂的重回二十岁的四月时光真是美好。
    刘煦想,人生中这两个午后,他应当满足了。
    于是,他回到了现实中去,以帝王的姿态和心境,走出明光学宫,与西去的阳光一道,迎接他未来的日子。
    ……
    宣永九年,秋。
    卓思衡喜欢秋天,帝京的秋日干爽宜人、风露和畅,暑热消退而寒气未至的九月简直让人流连不已。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秋天是考试连台的好季节。
    虽然一有考试卓思衡就会忙,但他总是每天精神抖擞离家,神清气爽回家,全无工作压力和紧张。
    但今天,云桑薇却发现卓思衡回来的时候人很萎靡,过了晚饭时间回家,却仿佛饿了一天,只对着窗子发呆。
    她略想了想顿时明了,一年前也是中秋节刚过后,四弟一家前往外放的江州,卓思衡抱着侄子哭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第二天事情就让皇帝知道,特意给他一天休沐调整心情。
    旁人问起,没见过兄弟去外放,兄长能伤心成这样子的,云桑薇只叹气道,我家是不一样的,我家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兄长带大的。
    于是她也心疼起如今孤身一人在家的卓思衡来,教人搬来藤椅,邀请卓思衡一道赏月。
    “赏月?”卓思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今日朔月刚过,哪有什么月亮看?”
    “没有月亮就看星星,星星都没就看看我。”云桑薇一拍椅背,“坐下。”
    卓思衡赶忙小跑过来乖乖坐好。
    “能给卓相下令的除了陛下,是不是只有我了?”云桑薇挨着他坐好笑道。
    卓思衡也不禁笑了:“岂止是卓相,为夫今日又得了枢密院的差事,文臣武将如今都唯我马首是瞻了。”
    “你这话好像话本戏文里奸臣反角说的。”
    “那些奸臣可没我权力大。”
    云桑薇笑着戳他道:“好呀,那往后我们的兆宁和兆宜是不是要在那些讲奸臣的书本里找父亲的青史留名了?”
    “贤妻忘了么?秘书监下著文局归为夫管辖。”
    “你也就痛快痛快嘴上,每天还不是殚精竭虑?”云桑薇是笑着叹气的,“我听说这届科举你还要负责,连续三届科举,你为什么不放心交给那些后起之秀呢?”
    “因为这头三届是皇帝最重要的天子门生啊……”卓思衡苦笑,“他们可能是将来的股肱栋梁,真正能辅佐皇帝的班底,我哪放心交给别人挑选?”
    “公务的事我懂得不多,就不说了,你在衙门里兢兢业业,回家还忧思叹气,不若将弟弟妹妹们用你那滔天权势都唤回来,总能有个地方让你安心也好。”
    卓思衡当即坐起来分辨道:“这可使不得!慧衡眼下人在江南府,女府学这两年总算有声有色了起来,听说她还因地制宜,用吏学的路子给女学也开了吏科,让许多人家的女儿可以学习纺织刺绣与茶桑之务,这正在要紧关头,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悉衡去到江州才一任,白衣江的漕运水务整顿起来总要三五载,只要江州畅通,那南下到巫州和雷州的道路才能顺当,朝廷的大军无需驻守边荒,及时可调通途可达,省去军费开支不说,还能更好治理边疆等地,通贸富民,这些都是造福万世的要紧事,他们是万万不能这时候撤手的。”
    云桑薇其实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了,她等的也是这个,此时便略有得意道:“原来你知道这些,那你却还日日让自己心绪淤塞又是何故?今日兆宁和兆宜刚好都在我爹的田野郊宅玩耍消夏,你可以和我好好聊聊自己是如何想的。”
    卓思衡知道妻子是在安慰自己,也觉得自己明知却犯,给自己徒增烦恼,但是怎么办呢?他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去担忧的。
    纵然弟弟妹妹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也已有自己的事业和目标为之进取,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弟妹出个门,他都要担忧许久,晚回来更是坐卧不宁……
    “其实每天都是一样。”卓思衡搂过妻子的肩膀,两人挨在一处去望向月亮,他轻轻的声音也和月光一样微薄,“除了我家这几个,还有其他的……总有放不下心的地方,每日都要挨个想一遍,不然就觉得事情没有做完。”
    “你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么?”云桑薇也忍不住叹息,“但你今日仿佛心事比平时都重的样子,起初我还以为是这批考生水平太差,让你心烦至极,须知你平日里最容易烦闷的就是这等事,照理你寻常也是要担心家人们的,可今天……是有别的事么?”
    卓思衡沉默着望着黯淡的天际,许久后轻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是宫里的事?”
    卓思衡点点头道:“你还记得皇后的妹妹么?”
    时隔多年提起这个名字,云桑薇一时略有模糊,可很快她便拾起清晰的回忆,肯定道:“自然记得,那个叫尹毓容的,和她姐姐实在不像一家人,嚣张跋扈,后来因罪流放至朔州,说是在那边前几年生病和她母亲一道死了……不是说为了这个,皇后在这事之后就再没和圣上说过话了……”
    “是,她是死了,但她留下了一个女儿……比阿辰年纪正好小半年。”
    卓思衡平静的话语让云桑薇一怔,忙道:“是……是越王刘翊的……遗腹子?”
    “皇帝也是今日才得知此时,我找来了当年茂国公家随侍尹毓容的贴身侍婢秘密到御前问话,得知尹毓容与刘翊在宫变之前曾有过暗通款曲之事,二人私定终身没多久,刘翊被先帝亲裁问斩,之后尹家获罪……想来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是到了朔州才发现并瞒住将孩子生了下来。”
    “这……这可……”云桑薇实在想不到什么话来说,她倒不是觉得此事出格,毕竟刘翊连逼宫都能做到,这些也没什么做不来的,只是这件事牵扯太大,或许对朝局与瑶光公主的未来有所影响也未尝可知。
    见卓思衡食指和拇指去揉按眉骨头痛不已的模样,云桑薇干脆问道:“圣上……打算如何处理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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